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92章 会面
    津沧高速和津石高速相交汇的地方, 有一处不大起眼的出口。沿着带急转弯的匝道出来,就是一条通往村镇的路,会穿过防风林和大片田野。

    这条道平时多是货车在走, 路况并不很好, 私家车一般能避则避。到了半夜, 连货车都少了。

    这天深夜两点多的时候, 路上摇摇晃晃地走着一辆载满建材的卡车。司机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 仗着路面一黑到底没有其他车,眼皮子直打架。有几分钟,几乎真的黏上了。

    他敞着窗户,迷迷瞪瞪的过程中, 隐约听到了空气被撕裂的呼啸声。

    这是有车从旁边极速穿过带起的风声,还不止一辆, 活像一整个车队嗖嗖而过。

    司机对这种声音有着条件反射, 听见的刹那便猛地睁开眼,还摁了一下喇叭。

    这种差点撞到的感觉让他彻底清醒过来, 一眨不眨地盯着前路,却没有看到任何车的痕迹。

    就好像刚刚的一切都是梦。

    可就在他觉得虚惊一场的时候,那种破风声又出现了, 再次从他旁边呼啸而过。

    这次他反应极快, 转头看过去时,隐约看到了一辆车的虚影。

    虚到什么程度呢?就是只要眨一下眼睛, 就再也无法在夜色里找到它。

    “我操……什么玩意儿?!”

    司机一身冷汗,感觉自己撞鬼了。

    那些鬼影似的车, 有几辆是从宁州张家过来的, 其他则来自于各地。

    它们平日里就是正常的私家车,只是眼下急赶时间, 贴着符套上了障眼术,前前后后大约百来辆 。这个倒霉司机碰上的,已经是最末尾的两拨了。

    它们并没有奔着一个方向去,而是在几处岔路口分道而行,绕去别处。

    如果此时从高空往下俯瞰就会发现,每隔一段路,就会有一两辆分流的车在休息站、加油站、或是其他可以停车又不会引人耳目的地方停下。

    东南西北各向都有,刚好在地图上将一个极不起眼的村镇悄悄围了起来。

    张正初其实早就到了,比他打电话通知周煦要早很多。

    自打从周煦这里套到话,他就安排人在本家大院里直接开了一道通往天津地界的“门”,以最快的速度到了地方。

    车子停在村口的时候,负责开车的傀阿齐还纳闷地问道:“您不是跟小煦说,要等其他各家人到齐再动身吗?”

    他看向手机,屏幕上是一张老式的地图,图上有百十来个小红点,正从全国各处往宁州移动。

    那是被名谱图惊动的各家发来的位置。

    张正初握着一支手掌,透过车窗看向远处村镇里星星点点的灯火:“你给其他家说一声,事出紧急,我们已经到天津了,让他们改道。”

    “好。”阿齐借着那张图给各家发着消息,“但……临时改不是又耽误了时间?”

    “不会。”张正初握着手杖道:“不会耽误,反而会快一点。因为临时改目的地绕路,也麻烦。他们肯定不乐意再规规矩矩沿着正常公路过来,该布阵开门的,都会布阵开门,直通来这里。”

    他停了片刻,道:“人都是这样,烦了反而就懒得慢慢来了。”

    阿齐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只道:“您是打算好了的。”

    “这不叫打算,这是没办法。有些人哪怕着急都是慢悠悠地,这么大的事,总得催着点。”张正初纠正他,“等各家到齐那种话,也就是说给小孩听听。周煦这小孩,我跟你说过的,你跟他接触其实比我多,也都看得到。他肚里直肠子,嘴上没把门。既然能被我套话,也一样能被别人套。我何必跟他说那么明白呢。”

    “您怕他被卜宁老祖套话?”阿齐问。

    “不。”张正初摇了一下头。他不知在想什么,沉吟片刻才继续道:“老祖再厉害,现在也只是灵相一抹,比起实实在在的人,还是欠缺不少的。况且——”

    这辆车只有阿齐和张正初两个人。

    阿齐坐在驾驶位,张正初独自坐在后座。

    空座上搁着一个卷轴,张正初说话间,伸手把卷轴捋开了一些,露出了判官名谱图的一角——他把挂在自己屋里的那张名谱图带出来了。

    自从卜宁复生,他的那条线便一跃而上,毫无疑问翻到了整个名谱图的最顶上。同样翻上去的,还有沈家那条全员都是死人的线。

    在这两条线之下,才轮到他张家。

    张家的线从老祖宗开始就比别家复杂一些,每一个名字后面都有分支,越往后越多,像一株横向生长的树。

    这树长了一千年,枝繁叶茂,成了整个名谱图上最庞大的存在。

    “张正初”这三个字在靠近尾端的地方,后面是两个分叉,那是他两个儿子。其中一个32岁就折在了一处笼涡里,于是名字成了朱红色。而那抹朱红的后面又有两个分叉,张岚在上,张雅临略低一点。

    张正初的目光落在张家那条线上,看了一会儿才移到“卜宁”那两个字上,对阿齐说:“你说我怕卜宁套话,那你错了。像这些老祖式的人物,可能根本不会套话。”

    阿齐有点不解地看向他。

    张正初却没抬眼,依然看着名谱图:“高处呆惯了,要做什么直接做,想说什么也直接说,没有什么需要费心周旋的,哪会套话。”

    阿齐应了一声。

    “我不怕套话。”张正初又开了口,他有着很多老人会有的习惯,平时会有意识地控制,但有些时候又会不自觉地显露出来,比如会重复一些词句:“不怕套话。套也没事,我只是喜欢留点余地。”

    “时间上富足一点,别那么紧张。留点准备的余地。”

    他说着又重新卷收起名谱图,“啧”了一声可惜道:“这么想来,老祖这会儿恐怕也挺受罪的。一抹灵相要怎么久留呢,估计还得找个身体呆着。正常人的身体他呆不了,人家有自己的灵相,谁能允许别人抢夺身体呢,总会挣扎的。卜宁那样的人可下不去狠手。怎么办呢……”

    阿齐老老实实跟着道:“怎么办?”

    “那就只能找死人了。那种刚死之人。身体勉强能用,灵相又恰好空了。”张正初说着,目光又看向远处的灯光,“这种地方,死人也是山野村夫村妇……堂堂老祖,缩在这样的躯壳里,哪怕有万般能耐,也得受这种凡胎限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他兀自体味一番,又啧了一声。

    与此同时,阿齐忽然说:“他们到了!”

    他把手机递给张正初。

    屏幕上,那些代表各家的小红点几分钟前还在去往宁州的路上,这会儿几乎全部进了天津地界内!

    百来个红点自八方而来,汇聚到了一条路上,像一条骇人的长龙。

    即便放在一千年的时间里,也是罕见。

    “我说什么来着,临时改个道他们反而更快一点。”张正初说着,放下车窗。他从衣襟内兜里摸出一沓准备好的纸符,细数了一番,按照不同分作几股,顺着车窗洒了出去,“先通知他们找对地方落脚。”

    一时间,黄纸漫天。

    它们在夜风中自燃自着,转眼就只剩下纸灰的味道。

    很快,随着地图上那条红色长龙流入天津,村口这块地方瞬间多了五十多辆车。这些车里大多载着各家家主,或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

    其余车辆则在张正初的通知下,去往周边那些停车点。

    周遭车门开关声此起彼落。

    张正初攥着手杖,推门下车,一群人便围了过来。

    还有些穿着简衫薄褂的年长者,在儿孙辈的陪同下朝这边走来。

    渭南杨家、苏州吴家、祁门钟家、长乐林家、云浮罗家……等等。

    太多了。

    他们有些跟张家往来密切,有些十几年才会见上一面。不论亲疏,这一刻都没有过多地寒暄,而是直奔主题。

    “老爷子,这地方已经围上了?”杨家家主是个女人,六十多了,乍看上去却不比张岚大多少。

    “嗯。”张正初点了一下头,“我张家那些年轻小孩早早就等在各个点上了,诸位带来的人也都过去了?”

    “差不多。”

    “刚到。”

    “都过去了。”

    众人纷纷答道。

    “那就落阵吧。”张正初说。

    他正要让阿齐通知出去,就听见有人开了口:“我还是觉得,一见老祖就以阵相迎,不是很妥当。”

    张正初回头。

    说话的是个老太太,鬓发皆白,皮肤却很细。她穿着素色的旗袍,手腕上缠着三串檀木珠,看得出来年轻时候极有气质,老了也依旧文雅,说话轻声慢调。

    这是吴家家主吴茵,有小十年不出来了。

    她身边陪着两个年轻人,一个是徒孙,一个是亲孙,礼貌地冲张正初点了点头。

    张正初没有立刻应答吴茵的话,而是看着她那个徒孙道:“这是……文凯吧?”

    徒孙点了点头:“老爷子您还记得我?”

    “记得。”张正初笑了笑,和蔼地说:“当然记得,你三岁还是四岁的时候跟着你们家主来过宁州。”

    “是,还给您敬过符水。”吴文凯答道。

    就像周煦所说,其实不仅是张家突出的小辈,其他家族各辈里表现突出的那些人,小时候也都到过宁州,进过张家见过家主。

    本着礼数周全的意思,几乎都给张家家主敬过符水,叩过额心,给过祝愿。但凡得了祝愿的,后来也大多出落得很厉害。

    张正初这次从他身上收回目光,对吴茵说:“像这样出类拔萃的后生,就别在这儿呆着了,让他去其他落脚点吧,避一避。村口这边,像我们这种半截黄土埋到脖子的长辈来就行了。”

    他几乎是语重心长地劝道:“去别处吧,你看我张家留在这的,也都是有些年纪的人。”

    吴茵和文凯他们朝他指的地方看去,那里还停着十来辆张家的车,车边站着的人多是中年人和老人。

    “你们来之前我就提过,小辈日子长着呢,别在这掺和。”张正初对吴茵说完,又看向其他几人,“认真的,不是客气话。众所周知,卜宁老祖脾性温和,为人谦恭有礼。但大家同样都知道,人死不能复生。但凡反常,总有蹊跷。说句大不敬的,就算与邪术扯上关系我都不会意外。”

    “这也是我坚持要落阵的理由。”

    他一字一句地说:“阵是好阵,养灵的。保他灵相不出大问题,如果有毁损,还能帮老祖稳一稳。但同时,他只要踏进这个阵,暂时就没法再出去了。这听上去好像有点大逆不道,但这是必须要考量的。我这人凡事喜欢留点余地,别弄得太死。假如老祖复生真跟邪术有关呢?”

    他留了个空隙,于是有人插了一句:“那就只好大逆不道了。”

    “对,那就算是卜宁老祖,咱们也得硬下心来。到时候跑不掉有一场苦战。”张正初顿了一下,又说:“如果与邪术无关,而是另有原因,那咱们同样得考虑今晚的行为会不会惹老祖不高兴,说不定还是会有冲突。所以我建议各家那些小辈,那些正值好时候的年轻人,就别留在这处了,多多少少都是我见过的孩子,万一牵连上了,我自己第一个过不去。”

    这一番话说完,众人纷纷点头应和道:“老爷子果然大义。”

    张正初朝他们拱了拱手,没再说什么。

    于是那几个年轻人上了车,很快绕去了距离村镇稍远的其他停车点。

    直到这时,张正初才给周煦拨了那通电话,告诉他:“我们到了。”

    电话一挂,他就着阿齐给所有人放出了信号——下阵石。

    那一刻,那些停留在加油站、休息处或是路边的各家小辈从车上下来,在人影稀落不会被人注意到的角落里,对应着天星四象掐准位置,埋下了阵石。

    那些阵石在黄土之下泛起微光,又湮于夜色,像路边最普通的东西。

    但懂的人都知道,这些阵石布好的瞬间,一个大阵正沿着他们围箍的那个村镇徐徐落下,将整个村镇以及村镇里的人包纳进去。

    村口那些家主镇着的地方,就是阵眼。

    大阵落成,村镇里的风有微微的变向。

    有几家狗突然叫了起来,夜半深更扰人清梦。但又很快安静下来,呜呜着重新趴地睡了过去。

    狗叫的同时,陆家二楼第一个房间里,张雅临猛地睁开眼睛。

    他从沙发上一骨碌翻坐起来,伸手撩了一下窗缝里溜进来的风。他刚想叫醒张岚,就发现他姐已经醒了,正披头散发地坐在床边,跟他是一样的动作。

    “这是……”张岚敏锐地捻了捻手指,叫道:“完了,大家伙,一个人可布不来,别是老爷子坐不住,直接带着人冲过来了吧?!”

    张雅临显然跟她想到了一样的东西,脸色变得极差。

    他们深知,在几个老祖宗面前搞伪装是最蠢的事情,多此一举。所以思来想去,决定前半夜老老实实睡觉,等后半夜几个老祖也歇下了,再趁着那点时间差,开一道阵门直接回本家。

    他们毕竟跟几个老祖没有深仇大恨,也算不上什么正经的威胁。以那几位的性格,就算发现他们跑了,要追,也不会追得多谨慎认真。那个时间够他们回本家报信、说清原委了。

    但他们没想到一向稳得住的老爷子,这次居然半夜就杀过来了。

    这真是最紧的算计,最坏的时机。

    姐弟俩对视一眼,二话不说破门而出。

    他们直冲下楼的时候,看到了谢问、闻时他们走往村口的背影。

    要死……

    姐弟俩脑中“嗡”地蹦出这两个字。

    张正初他们以为,自己第一个看到的人会是周煦。毕竟他是收接电话的那个,作为带路者再正常不过。

    又或者,会是某个陌生而僵硬的村夫。那应该是卜宁老祖暂时栖息的躯壳,论身份地位,走在最前面也正常。

    但当他们坐镇于阵眼之上,一眨不眨地看着前路时,最先看到的既不是周煦,也不是陌生村夫,而是——

    “谢问……”

    脱口叫出这个名字的是跟着张家大部队过来的张碧灵,她作为张家边缘化的小人物,在一众同辈子弟里毫无存在感。

    只在叫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被短暂地关注了一下。

    但那些目光下一秒就转回到了来人身上。

    在场的各家家主几乎没人跟谢问打过交道,但每个人都知道这个名字,知道他母亲跟张家之间的渊源,更知道……他是个被名谱图直接除名的人,早早就被轰出了判官的队伍。

    还是个体质稀烂的病秧子。

    这是很多人第一次看见谢问。

    看着他个头高高,步履从容,披裹着夜色而来,在风里虚握着拳抵着鼻尖咳了几声,又转头看向众人,远远就笑了一下。

    笑意有没有到眼睛里,没人看得清,只听见他没费力气,朝荒野虚空处扫看了一圈,嗓音低而模糊地说了一句:“好大的阵仗。”

    话音落下的瞬间,无数白色棉线瞬间窜开,带着凌厉如刀割般的破风之声,直射向东南西北不同方位。

    那些线在傀师强劲的灵神操控下,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像一张骤然张开的巨网,每一根线都隐没于千倾之外的天际和荒野。

    留守于各处的年轻一辈见到了相似的一幕——

    他们近乎茫然地听着风声呼啸而至,力贯千钧,直直砸落在地,迸溅起碎石和泥沙。

    等他们恍然回神,就看见一道细白长线不知从何而来,深深地钉在埋着阵石的黄土间。

    这群年轻人不知傀线来处,但坐镇于阵眼的那帮家住们却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看见一个人破开夜色而来,站在跟谢问并肩的地方。他个子同样高挑,皮肤白得在夜里都泛着冷冷的色调,眸光顺着长而薄的眼皮投落下来,明明没什么表情,却好像压着极为深重的嫌恶和不快。

    那些通天彻地铺开如巨网的傀线,就缠在他低垂的手指上。

    他缠得不守章法,却有种凌乱的美感。

    十指猝然一收,包裹着村镇和旷野的大阵便“嗡”地震颤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