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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同意”(我配,我敢...)
    见过?

    云乘月摇头:“我不认识你。”

    “原来如此。”二公子坐正了,歉然道,“抱歉,我失态了。”

    “无妨。”

    云乘月不闪不避,却也没有取下幂篱的意思,就大大方方点点头,又指了指桌上的食物:“茶点很好,多谢款待。”

    她指向茶点时,自然而然松了手。

    薄纱垂落,遮蔽那一丝隐约的清艳之色。

    二公子又恍惚片刻,才温和回道:“好,我会替姑娘转达掌柜和厨师。”

    云乘月点点头,觉得很该如此。

    二公子笑了。

    他回过头,片刻后却再次转过来,望着云乘月,问:“姑娘也为听云家回礼而来?”

    为了听回礼么……似乎也不太算。云乘月反问:“二公子呢?”

    这个简单的问句,却让他沉默了片刻。

    他微微叹了口气,才道:“姑娘不是本地人罢。”

    云乘月不说话。

    当她不想说谎,又不乐意说实话时,她就会这样。

    二公子望向阳光下的云府,笑了笑,语气淡下来:“我姓聂。待会儿云家要读的嫁妆清单,一多半便是读给我听。”

    聂?

    云乘月偏头看他。看了片刻,她略一点头:“是你啊。”

    原来她的前未婚夫不是聂七爷,是聂二公子。

    二公子不解:“姑娘认识我?”

    “不认识。”云乘月回过头,“好了,我不同你说话了。”

    这话很出乎意料。聂二公子惊愕地看着她,却见她说完一句,就果真不再看他,也不再理他。

    他心里起了一丝不平,不禁追问:“为何?”

    “我不喜欢你。”她放下茶杯,吐字柔婉又干脆,“这是最后一句。”

    就真的顾自饮茶了。

    聂二公子更愕然。

    处心积虑想要与他说一句话的女人,聂二公子见过很多。以退为进、故作姿态想要引起他注意的人,他也不陌生。

    便是真的自恃身份、淡淡相处的人们,待他也客气有礼,绝没有人如此直白地拒他于千里之外。

    她冷淡得清楚明白,可他反而情不自禁要多注意她一些。

    不容易得到的反而吸引人。人哪,就是这点骨头轻。

    聂二公子教养良好,不好意思直着眼睛盯着人看,却不免拿余光觑她。

    仔细看了,他才发现她不仅身姿轻灵、舒展挺拔,举止也优雅可爱。她吃点心的动作随意自在,却绝不粗鲁;手指按在桃红色糕点上,愈发显得冰玉似的剔透。

    他心中莫名一跳,当即不敢再看,只能盯死了下头的云府,心里默念:我要娶云三小姐。

    云三……

    他心头又黯然起来。之前还不觉,现在时候近了,愈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要娶那个人了,他心里便愈发别扭。

    两厢无言。幸而这时,云府大门推开了。

    ——出来了!出来了!

    人群一阵激动。

    一队黑色短袍的家丁鱼贯而出,先将凑得太近的人群请开一些,又拉了一条灵光闪闪的绳索,防止有人扑进来。

    因为是喜事,不好伤着人,可看热闹的人实在太多,井水街也不算特别宽敞,云府的家丁有些手忙脚乱,进度慢得像蜗牛爬。

    聂二公子看得暗暗摇头。这些事情都该早些做,何苦临到头了弄得手忙脚乱?管中窥豹,百年云府看来是真没落了。

    等到家丁清出了道路,云府的大门才缓慢推开。清瘦庄重的大门被推到极致,又先走出几名裙钗精致的丫鬟。

    最后,才是老爷、夫人。

    云家是长房当家,因此虽然是嫁云三小姐,但这样的重要场合,出来主持的还是长房夫妇。

    云大夫人的身边,站了个娇羞垂首的少女,正是云三。

    她今日精心打扮,既不显得过分隆重,却又足够精致俏丽,脆生生站在清淡庄肃的云家正门前,也像一枝秀丽的月季。

    这时,人群分流,为几名深青色官袍的官府来人开路。

    聂二公子认得,为首的是徐户正。

    别看户正这个官职不大,但对地方而言,像徐户正这种吏员世家,很多时候比调任的父母官都硬气,也更需要打点好关系。

    更何况,徐户正的书文修行也十分不错。

    二公子站起身,遥遥对徐户正一拱手。徐户正见着了,也客气回礼。

    但……

    不知是否秋日阳光太懒媚,徐户正那白胖的圆脸上,似乎……有种幸灾乐祸、等着看好戏的精神劲儿?

    聂二公子放下手,疑惑地将近来事宜回忆一遍。没什么吧,一切都很顺利。

    应该是错觉。

    云家老爷和夫人,向四周笑吟吟地拱手,礼数周全地问好。家丁开始散糖,吉祥话一箩筐往外撒。

    立时,场面在热闹中又更添了许许多多的喜庆。

    喜庆叫人熨帖。便是聂二公子不大满意他的婚约对象,见了这喜庆的一幕,仍是露出一点笑。

    是该笑的。

    聂云联姻,双方守望相助,未来能够更上一层楼;珍贵的字帖到了聂家,又能培养出多少英才?

    “诸位——”

    云大夫人拍拍手,拉开一卷洒金的大红绸布,明艳的面容笑容可掬。

    人人都知道戏肉来了。无需多言,大家都安静下来,屏息凝神,仔细听着。

    云大夫人开始朗声诵读嫁妆清单。

    什么百年人身、千年龟甲、名家古砚、珍贵笔墨……

    每读一样,大家便欢欢喜喜鼓掌、喝彩。

    读了一串,轮到最后大轴的嫁妆了。

    云大夫人深吸一口气。

    “……最后一样。”

    她的神气忽然庄严起来,这庄严盖过了原本的喜庆,因为有的珍宝只能用最郑重的态度来提及,而喜悦只显轻浮。

    “有史以来最负盛名、最传神的千古名帖摹本——朱雀本《云舟帖》!”

    ——嚯!!!

    短暂寂静后,识货的人当场失声惊呼。

    ——朱雀本的《云舟帖》?!

    ——传说中最神似真本的摹本?!

    ——我在做梦?

    ——天啊,天啊,天啊!

    人群霎时被点燃了。

    面对被自己点燃的人群,云大夫人露出了有些矜持、有些自得的微笑。她是那种喜爱社交、善于社交,能够从他人的注视和欢呼里汲取无数力量的人。

    “徐户正。”她转身,朝官府来人略施一礼,“接下来的登记手续,就要麻烦徐户正了。”

    徐户正笑眯眯,和和气气一点头。

    他走上来,接过那张喜气洋洋的嫁妆清单,草草看了一眼,却不忙着动作。

    他很妥帖地说:“云夫人,您两家的事,我放一万个心。但官府的流程是不改的。我还要先问问,有没有人对这清单有意见……”

    他拖长了声音。

    云大夫人会意,微笑道:“自然,您请便。”

    大梁律法里的确有这个规定。宣读嫁妆清单,本身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个荣幸。

    只有财产价值达到了一定数额,才有资格请官吏到场。否则,自个儿去官府跑吧,谁耐烦搭理你?人家不忙的吗?

    不过,这也只是走个形式罢了。每个人都这样想。

    云家的财产,能有什么问题?

    徐户正环顾四周,也环顾楼上的四周。

    一丝微笑从他眼中掠过。这是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微笑。

    一支笔出现在他右手指间。这是一支陈旧却又崭新的笔。

    说它陈旧,是因为它被制成已有数十年;说它崭新,是因为诞生以来,它被使用的次数太少太少。

    这是一支官造的羊毫大笔,只有大梁官吏才能使用。

    唯有柔软的山羊毫,才能制作出长锋大笔,也才能写出柔韧又锋芒耀目的大字。

    而涉及至高无上的律法,又怎能不写大字?

    徐户正写了。

    一点、一点、一提、一横……

    庄严的横平竖直,屏息凝神的提按,没有任何牵丝,也不敢有任何轻重偏倚。

    徐户正凝望着半空中渐渐成型的字。

    所有人都凝望着这个字。

    此时,无论是谁、无论有什么想法,在这个字的面前都只能屏息凝神,忘却所有杂念,而任由庄严肃穆的书文韵致浸入自己的心灵。

    书文成型的那一刻,连秋阳都像肃然起来。

    天地间,秋风起,落叶半道而坠,草木匍匐不动,宛如深深叩拜。

    唯有那个字漂浮在半空,道道光芒冲天而去,与青天背后的星空相连。

    不属于徐户正、也不属于任何一个人的力量,顺着这联系,蓦然降临!

    ——法!

    是律法的法,也是天地之法的法!

    冰冷的风倒飞而起,顷刻笼罩了整座浣花城。苍天之上,仿佛睁开了一只无形的眼睛,漠然地注视此间众生。

    压迫感,令所有人噤声。

    二楼雅座,云乘月感受到了这份绵延的寂静。她也感受到了这枚“法”字的厚重凝肃,不禁投以欣赏的目光。

    ——[云乘月,将你的书文收敛一些。]

    “……唔?”

    薛无晦的声音回响在寂静里,是只有她一个人听得见的缥缈冷淡;在这冷淡背后,却还像潜藏了什么复杂的情绪,而且她隐隐感觉到,这份复杂与那枚“法”字有关。

    但他的语气十分平直,没有漏出分毫波动。

    ——[这枚书文只是投影。它的本体虽然是玄级书文,但写的人火候不够,只写出了地级水平的投影。]

    ——[你的书文等级太高,如果不加收敛,会把那小小的书文吓退。]

    他轻笑一声,似有讥嘲之意。

    吓退?

    云乘月才注意到,来自“法”字的冰冷之风,的确在自己周边犹豫不决,不敢靠近。

    她可没做什么啊。她摇摇头,尝试着默想:收敛,收敛,收敛……

    片刻后,冰冷的法之风顺利流动,好似松了口气。

    云乘月很欣慰。她默默道歉:对不起啊,吓到你了,我不是故意的。

    底下的徐户正若有所感,抬了抬头,却什么都没发现。

    “法”字已经成型,他便清清嗓子,朗声问:“对这清单上的财产归属,可有人不同意?”

    他的声音顺着“法”字的力量,一层层地推出,在书文力量笼罩的空间里回荡。

    没有人说话,因为没有人敢。

    这枚“法”字书文,代表了绝对的大梁官方意志。在意志笼罩之下,谁敢说谎,当场便会被书文诛杀。

    何况,云家要嫁女,谁敢说不同意?

    谁配?

    谁敢?

    聂家配,聂家敢,可这是聂家娶啊。

    龙虎联姻,谁敢搅局?

    在所有人的预计中,徐户正这问话,就该像往水里扔石头,除了开头“咚”一声,其余什么回应都不会有。

    所有人——除了一个人。

    二楼临窗,聂二公子忽然偏过头。

    头戴幂篱的少女站起身,走到了窗边,也走到了他右手边不远。

    阳光正好斜照来一缕,落在她身上。聂二公子看不清她的脸,只见到她白衣暗纹似流云飞动,深蓝长裙上的金色绣花闪烁如传说海域里的鲛人鳞片。

    风吹起她面前的薄纱。

    他心脏忽然跳起来。不好的预感。可为什么?

    也就在这时,从州牧府那头赶来的聂七爷,也若有所感,抬起了头。

    人太多,他不得不被阻拦在人海之外。但是他抬起头,仍然一眼见到了高处那道倩影。

    她戴着幂篱,面容不露分毫。

    但她柔婉清澈的声音,他听过一遍就不会忘。

    接下来她说出的每个字,聂七爷都将听得清清楚楚。

    “——我不同意。”

    清澈柔和的声线,在死寂的天地中,宛如玉珠琅然坠落,一粒粒地掷地有声。

    “朱雀本的《云舟帖》,是我的东西。”

    ——哗啦。

    天地间的死寂,炸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