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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1)(乐陶)
    溺水, 对修士来说并不是一个大问题。

    即便只是第一境的小修士,也不会凫水,落水后也能用灵力护住自己, 不至于立即溺水。

    但是,这条河不同。

    落水的刹那, 云乘月就感到冰冷的河水宛如一只巨手, 拽着她飞快向下沉。她尽力想挣扎,但越挣扎越快;灵力也好,书文也好,刹那间仿佛都失去了作用。

    只有水流从四面八方将她死死抓住, 让她不断下沉。它们强迫式地灌进她的口鼻,一瞬间就让肺腑充满了久违的憋闷之感。

    她觉得喘不过气, 头脑几乎嗡嗡的,视线也变得模糊。但她还是竭力睁开眼, 去看其他人的情况;模模糊糊中,她看到季双锦他们也在下沉。和她不同,他们的四肢僵硬在水里,像一只只木偶, 甚至连挣扎都没有――她感觉自己至少还在挣扎。

    刹那间,一个遥远的念头袭上心间――死亡的感觉。

    死的感觉……喘不过气、视线模糊、头脑昏沉。很难受,本能地想挣扎,但是挣扎不动,每一寸皮肤都像被灌了铅, 全力以赴地拖着她往下沉去。

    很快, 云乘月就无法再坚持, 失去了意识。

    而失去意识的前一刻……

    一个模糊的影子游了过来,朝她伸出手。

    云乘月用最后的力气看了一眼。隐约地, 她看见一个娇小的、四肢修长有力的轮廓,还有一双清亮而坚毅的眼睛。

    乐陶……?

    云乘月陷入了一片黑暗。

    ……

    一黑,一亮。

    云乘月猛地坐起来,本能地就开始大口呼吸。溺水的感觉还深深停留在她脑海里,她按住胸脯,使劲喘气,贪婪地吸入更多空气。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这里是另一片空间。

    无边的黑暗,微微的光亮。床榻上铺着大红洒金的褥子,矮桌上放着精致华丽的瓶瓶罐罐。

    另一旁立着书架,上头摆满了书册;桌上铺着图册,还有笔墨纸砚,以及一些零碎的材料。

    黑衣散发的帝王坐在桌边,侧脸对着她。他手里拿着一截墨绿色的藤条,正用小刀不紧不慢地削下树皮,让粉末洒进面前一只小巧的玉碗中。

    那只玉碗是白色,晶莹剔透,透光能看见其中已经盛了一些液体。当藤条的碎屑落入碗中时,其中的液体会微微颤动,仿佛在发生什么变化。

    ……薛无晦所在的地方,似乎永远不会变。

    云乘月坐在榻上,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好半晌才如梦初醒,抬手一拍额头,轻轻“啊”了一声。

    “是一切都是我做的梦……还是怎么样?”她有点糊涂,怔怔地问,“我怎么在这儿?”

    帝王头也没抬,淡淡道:“在这试炼之地里,你算是死了一次。趁你身体还在恢复,我将你神魂拉进来,也好告诉你一些事。”

    “……死了一次?”

    云乘月下意识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仔细盯去,她发现自己的手的确有些半透明,也显得更苍白,不像之前一样凝实。

    “死了……死了?那我现在算什么,死而复生?”

    她下了床,来回走了几步,并未觉得自己有何不同,就疑惑道:“死而复生是这么容易的事么?”如果是的话,为什么薛无晦还没复活?

    帝王抬头看了她一眼,手里动作停了停。

    “第一,因为没死透。第二,试炼之地在设计之初,会有一些保护机制,让试炼者‘死亡’后被扔出去,顶多受伤,而不是真的死。”

    薛无晦放下藤条,拿起玉杵,慢条斯理地研磨玉碗里的液体。

    “虽说水府改变了许多,但当初的机制还是剩了一些下来,何况还有……”

    他语气一顿。

    云乘月走过去,还在比平时更用力地呼吸。她问:“还有什么?”

    薛无晦却说:“我暂时还不能确定,这一点之后再说。现在,有些其他事你需要知道。”

    云乘月自己将旁边的凳子拉出来,坐下,又给自己倒了杯水,试着喝了。溺水的印象太深刻,以至于清水沾唇时,她都本能地战栗了一下,但她克制住本能的抗拒,一气将水喝了下去。

    总不能让一次溺水成为心理阴影。她鼓励自己。

    而后她才说:“好,你说。”

    帝王放下玉碗,双手置于膝上,抬起眼,还是那般不动声色、略有阴郁的模样。

    在光线幽微的环境里,他这副精致却死气沉沉的模样,看上去其实有点吓人,但可能是看习惯了,也可能是不变的事物总能带来安慰,云乘月望着他,竟有些安心。

    她不禁笑了一下。

    薛无晦正要开口,神情中却多了一丝狐疑:“你突然笑什么?”

    “……嗯?”云乘月摸了一下唇角,正要随口回一句看见你想笑就笑了,却又莫名有点不好意思,就临时含混起来,“没有,你看错了。”

    她使劲抿住嘴唇。

    薛无晦又狐疑地盯了她一会儿,微微摇头,才端正神色。

    “我看了这些时间,对于水府幻境的变化也大致清楚了。”

    “第一,作为试炼之地,此处的法阵失效了很多,不足以支撑完整的试炼流程。大致来说,其中部分天材地宝,比如这一节湖上藤蔓――”

    他指了指桌上那节墨绿色的老藤。

    “这就是真的。还有让你找的翡蓝石、莲子,也都是真的。这些东西在千年前都不算罕见,放在这里,原本也是给试炼者的奖励。”

    “而此处的人物,几乎都是幻影。”

    云乘月神色一动:“几乎?那就是有例外。你是说……申屠侑?”

    薛无晦摇摇头,却又若有所思:“我原本以为是申屠侑。如果有谁的死灵,能同朕一般,苟延残喘千年,那也只有少数几人可以做到。”

    他无意识又使用了“朕”这个字。云乘月暗想,这是一个彰显身份的自称,或许说明薛无晦在面对这些旧部时,仍难忘怀自己曾经的帝王身份。

    她没有戳破,而是感到些许不忍,便保持缄默。

    薛无晦没有察觉自己的口误,还在凝神道:“此前在浣花城时,我曾试图招魂申屠侑,那时就察觉到一股奇异的阻力。在此处,阻力小了,却并未完全消失。由此,我原本有九成把握,申屠侑的死灵藏身于此……”

    云乘月说:“但是?”

    薛无晦一愣。

    云乘月一本正经:“通常这时候,都需要有个‘但是’。我帮你说了,你可以继续。”

    薛无晦默然片刻,压下唇角,才若无其事道:“但是,此前,你所看到的‘申屠侑’也仅仅是个幻影――直到你出发之时。”

    云乘月点点桌面,有些明白:“你是说……也许原本申屠侑的死灵和你之前一样,在沉睡,没有真正醒来,但现在,他突然醒了?”

    薛无晦道:“应当不错。之前的幻境异变,也许只是年久失修的自然变异,但现在……恐怕说不好。”

    “难道……我们落水,是他搞的鬼?”云乘月想起出发前申屠侑的怪异,不禁有了这个猜测。

    薛无晦没有否认。

    云乘月拧眉想了想:“你了解申屠侑,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能不能分析他想做什么?”

    “正有此意。虽然说,无论生前是什么样的人,死灵都会充满怨恨与戾气……”

    薛无晦神色漠然:“但唯有一点,对生前放不下的事物,死灵会变得更加执著。从这一点入手,不会有大错。”

    说到这里,两人都默了默。说的是申屠侑,又何尝不是薛无晦?

    帝王的神色却看不出变化,只继续说:“而申屠侑至死都放不下的,恐怕是乐陶之死。”

    “我想起来了。乐陶和申屠侑原本是边境将士,在一次戍边战争中,他们被自己人背叛,损失惨重。后来,他们发现背叛之人其实是他们的国家――奉国国君的人。他们功高震主,奉国国君试图除去他们,巩固自己的权势。”

    “他们从此对奉国极其失望,此后才会来投奔我。”

    “他们为天下安定之战做出了不少努力,但后来……”

    薛无晦沉默片刻,似乎微微叹了口气。

    云乘月轻声问:“怎么了?”

    他抬起眼,眼眸幽黑如迷雾谷底,沉沉又如怨气翻腾。

    “在战争即将结束之时,曾经奉国的贵族,将奉国的覆灭归因于她的‘背叛’,于是买通她的身边人,设下埋伏,谋杀了她。我去看过,现场极其惨烈,乐陶堂堂上将军,竟然尸骨无存……这件事,朕也一直放在心里。”

    云乘月的手不觉紧紧握住水杯。她想起幻境中乐陶温暖开朗的模样,心中很不是滋味。可那又如何?那个强大又温暖的女将军,一千年就死了。她也只能再叹口气。

    薛无晦说:“事发时,申屠侑正好休假归家,忙碌家中之事,不在乐陶身边。所以,他一直深以为恨,从此性情大变,变得冷厉孤僻、独来独往。”

    “十年后,大夏已立,在平定神鬼异族骚乱的战争中,申屠侑与敌人同归于尽,恰好就在这鲤江水府之上。”

    “鲤江水府,是乐陶生前设下的试炼之地。她对此兴致勃勃,还专门和……和飞仙请教过。”

    薛无晦的语气恍惚了一瞬,眉眼间也闪过一丝疑惑。

    云乘月察觉了:“飞仙?”

    “……不记得了。应该不重要。”他这句话说得不太确信,却很快带了过去,“总之,申屠侑应当是故意与敌人同归于尽,让自己长眠于乐陶的印记边上。”

    云乘月又叹了口气。

    可不论再怎么样惋惜,那也是千年前的事。现在她得先处理自己的困境。她收敛心神,问:“那照这样说,申屠侑到底想做什么?”

    薛无晦道:“当年奉国逆贼设下的埋伏,正是以《天下经略》为饵。彼时,《天下经略》失窃,乐陶一直挂心这事,恐怕才会轻率上当。”

    “《天下经略》?那不就是……”

    “不错,正是申屠侑布置给你们的‘考验’。”

    薛无晦眯了眯眼,眸光沉沉:“恐怕这根本不是试炼原本的内容,而是被他改动过的。他想要的,无非就是……”

    “……让所有觊觎、争夺《天下经略》之人,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云乘月一默。争夺《天下经略》的人?难道就是他们?

    她轻声道:“这么说,这其实是一个必死之局?”

    “死灵原本就不会对活人怀有怜惜。”

    薛无晦淡淡道:“我原本想出手,直接将你带出去,不过刚才我改了主意。这个死局中,又出现了一缕生机。”

    “生机?在哪儿?”

    云乘月忽然灵光一闪,脱口道:“乐陶?!”

    她溺水时,那个伸手抓住她的人,分明就是乐陶!

    如果说幻境中只有申屠侑的死灵,乐陶只是幻影,那她为什么会突然出现,甚至打破了申屠侑的死局?

    难道说……

    两人对视片刻。

    最后,还是薛无晦低声开口。

    “或许,当年乐陶死后……魂魄也并未离开。”

    “抓住乐陶,也就抓住了生机。”

    “不过……”

    薛无晦话锋一转:“话虽如此,鲤江水府中,我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东西。而既然申屠侑醒来,你的试炼也不必再做。”

    “云乘月,我可以现在带你离开,你不必再冒生命危险。”

    “同朕相比,申屠侑的死灵不算什么……”

    云乘月却说:“不了。”

    帝王略略一怔:“你还要继续?”

    云乘月说:“如果乐陶的魂魄可能在这里,那我想看看她。而且,其他人还不知道怎么样了。更重要的是……”

    她莫名又有点不好意思。但她说的明明是很正常的事,有什么值得不好意思的?

    云乘月摆脱了那一缕略有点怪的念头,正色道:“如果真的是他们两个人的魂魄,那你岂不是也需要他们?”

    他之前几次试图招魂旧部。云乘月记得这件事。

    “为了你,我也会努力找到他们。”她说完,又补充说,“我答应过你,会全力帮你。”

    薛无晦垂下眼,睫毛却颤动了好几下。

    “嗯。”

    他说。

    ……

    云乘月醒了过来。

    对这次苏醒,她早有心理准备。清醒后,她先是闭眼倾听四周动静,而后尝试调动神识、书文、灵力……还好,她的身体没有大问题,只是肺里有点难受。

    而且,这里有空气……不是水底?

    “别装睡了。”

    一粒小石子被扔了过来,敲在云乘月耳边。

    云乘月微微一惊――她刚才根本没感觉到这里有人。但随后她放下心来,因为那是乐陶的声音。

    她睁眼又坐起来,抬头看去。

    肤色微黑、娇小可爱的女将军抱着头盔,站在一旁,居高临下又笑眯眯地看着她。

    “不过,还算有点警惕心。”

    她没戴头盔,头发扎成一根辫子、垂在一侧。

    云乘月脱口道:“老师怎么在这里?你……是真的乐陶?”

    “我还能是假的?”

    乐陶却像没听懂,还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又抬腿踢踢脚边的什么东西……不对,那是个人。她说:“既然总算有个人醒了,你就照顾一下自己的战友。还有几个人丢了,我去找回来。”

    将军洒脱地一挥手,转身就走。

    云乘月有点急了,跳下来想追:“等等……!”

    然而,女将军的身形已经消失了。这一回云乘月看得清清楚楚,那绝对不是修士的遁身法门,而更像是魂魄一般的消散。她在薛无晦身上看到过很多次类似的场景。

    更重要的是……她隐约察觉到了一缕死气。很虚,和普通的死气不一样,所以她也不太能够确定。

    虽然有满腹疑问,但乐陶毕竟是消失了。听上去,她是要去找其他失踪的人?云乘月安慰自己,这是好事,说不定乐陶会带着其他人回来。

    想完了,她才记得低头去看,刚才被乐陶轻轻踢了几下的人是谁。

    “……阿苏?”

    云乘月一怔,蹲下去,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脸。

    片刻后,五官英挺的女护卫动动嘴唇,猛地睁开了眼。

    “谁……!”

    她本能戒备,而后也是一怔:“云……云姑娘?”

    阿苏立刻左右看去:“小姐在哪里?”

    四周却并没有其他人了。

    云乘月大致将情况说了说,又道:“乐陶也许会回来,我们可以先等一等。”

    阿苏没说话,而是观察四周的环境。

    环境幽蓝幽蓝的。抬头看去,能看见水流在上方流动。这里似乎是一处迷宫,在水下错综复杂地蜿蜒。

    护卫看着看着,显然焦躁起来。

    “我要去找小姐……”

    她站起来,踉跄了一下,却坚决道:“我不能将小姐的安全交到别人手里。云姑娘,对不住了,您可以先在这里等着。”

    云乘月无奈,抬步跟上。

    “我觉得我们还是别再走散了……好吧好吧,我们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