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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法(1)(其疾如风)
    在云乘月三人与怪物僵持时, 洞窟的另一头,季双锦、乐熹也正面临难题。

    他们的遭遇和云乘月等人差不多,落水后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醒来后已经在水底石窟。

    同样地,他们也经历了一次试炼关卡, 所幸考的都是经书典籍内容, 对他们这种世家子而言不算难。

    但现在……情况不太一样了。

    在他们面前,一只浑身遍布尖锐岩石、挂满藤蔓青苔、状似刺猬的怪兽,同样顶着一颗人类的头颅,空洞的目光盯着他们。

    石窟已经被打碎了大半, 到处都是破碎的石头。这些石块零散分布,却又隐约组成了什么法阵。

    季双锦、乐熹就被困在这个法阵中。

    同时, 还有无数枯萎的藤蔓从怪物身上蔓延而出。它们缓慢却不停地蠕动,仿佛秋风中枯萎的麦浪, 又像将死未死的山林。

    两名修士俱是面色凝重。

    乐熹手里握着白玉剑,而原本白玉无瑕的剑身上竟然出现了裂痕。

    叮――叮――叮――

    空气中,不断有这样细微的声音响起……是什么暗劲不停击打在白玉剑上。一次又一次,才打出了那些细小的裂痕。

    乐熹的神色越来越凝重。这名以温柔优雅而著称的贵公子, 此时额角渗汗,竟然显出了几分慌张和不知所措。他死死握住剑柄,看上去紧张得快要不能呼吸。

    季双锦忍不住说:“乐熹,你不然将白玉剑收起来吧。不然……”

    “这怎么行!”

    乐熹的反应相当激烈。他猛然瞪大了眼,像怒气冲冲:“你没见现在情况紧急吗!我收了剑, 又怎么自保!”

    季双锦微微吃了一惊。

    她凝视着乐熹, 有生以来第一次, 她的目光穿透了他温柔闲适的表面风度,看见了他情绪化、不稳定的一面。

    这让她感觉有些陌生。

    但她还是尝试安抚:“乐熹, 你别急。你的白玉剑十分珍贵,自然也很厉害,但它需要结合书文的力量,才能充分发挥作用。”

    “你现在的书文力量不足,神识也不稳,白玉剑发挥不出本来的实力,反而会格外脆弱……”

    乐熹粗暴地说:“你闭嘴!我自然会想办法!”

    季双锦立时默然。

    乐熹手里的白玉剑,在奉州很有名。因为这是乐家从白玉京中得到的,相传是司天监历史上某位擅长炼器的五曜星官所铸。剑身通体纯白、晶莹无暇,且对神识感应敏锐,更能加倍发挥书文的威力。

    乐熹的修为,此前虽然是第三境,但其实是乐家用天材地宝、灵液灵药,给灌出来的,算不上他自己修炼得到。

    像在鲤江上,乐熹用“凝”字护住大船,看似轻松惬意,其实一半都是借助了白玉剑的力量。

    也正是因为他修为不稳,才会轻易被申屠侑打落修为……季双锦的心中,浮起了这个隐秘的想法。她不是第一次这么猜测了,只是她下意识避免去细想。

    乐熹……其实有点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吧?

    季双锦垂下眼眸,看了看自己的武器。

    她自己手里拿着的是金精石长/枪。这是她的本名法宝,算不上什么稀罕名贵的武器,比白玉剑差得远,却胜在坚固,反而更适合眼下的状况。

    她一直不说话,沉默的侧脸显出几分忧郁。

    乐熹误解了这份忧郁,以为她是感伤于自己的粗鲁,不禁心软下来。

    “双锦……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又变回了那个温柔的情人,“只是我一想到,如果我不能突破眼前的难关,就要连累你跟我一起受困,我就很着急。”

    季双锦抬起眼。

    “我也能想办法啊。”她轻声说。

    乐熹一怔:“什么?”

    季双锦已经移开视线。她的神情变得更郑重,目光在怪物身上一寸寸地搜寻。

    任何人都有弱点,任何事物也都有弱点,这原本就是天地间的平衡大道。只要找到对方的弱点,就能知道如何应对。

    要找到弱点,就需要细致的观察。从遇到这东西开始,季双锦一直都在观察。

    仔仔细细的观察――这本就是她从小到大的立足之道。

    这东西看上去非常怪……更重要的是,毫无规律。

    天下一切大道,无不以文字的形式呈现而出。哪怕是山野间的妖邪,都会使用书文攻击。

    迄今为止,季双锦唯一见过的例外,就是这方幻境中的神鬼异族。

    而这头怪兽,也根本没有使用书文,就能发出诡异的攻击。它是神鬼异族?不像。

    季双锦眯起眼睛。这个动作她是跟云乘月学的,她记得这位好友躺在璀璨的星空下,懒洋洋地说,稍微眯起眼睛能看得更清楚。她不知道她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但现在她觉得,这个动作应该真的有用。

    因为她渐渐看到了。

    在怪兽看似杂乱无章的身体上,那一道道尖锐凸起的石刃、藤蔓,看上去……似乎有些像一个变形的篆体“林”字?

    季双锦使劲眨了眨眼。

    在看见“林”字的刹那,她就觉得眼前一花,乃至太阳穴都隐隐作痛。

    但这反而让她兴奋起来。

    低阶修士窥视高阶修士的书文,就会被力量反噬。她现在之所以感到不适,说明她的确看见了书文!

    不过,林……这是什么意思?

    这也能作为一个书文来使用吗?林,森林,树林……难道还有什么攻击、致幻的作用?

    还是说,就和她的“礼”字一样,需要结合其他书文来使用?

    “双锦,你在看什么?”

    乐熹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季双锦不敢移开视线,怕移开了自己就失去“林”字的踪迹;她用余光看去,见乐熹一脸不安。让她忽然想起家里不能自立的幼弟。

    季双锦突然觉得有点无聊。

    但她压制住了这个瞬间的反感,只柔声说:“我有了一些发现。”

    她将自己看到的东西告诉乐熹。

    乐熹听完,目光变得有些奇异。他看看怪物,又看看她,如此几次,目光中仿佛含着一点复杂的东西。但紧接着,他微微一笑,忽然又变得自信而温润。

    “原来你也看见了,其实我正想同你说。”他不疾不徐道,“林字……不错,这怪物的确是用‘林’字作为攻击手段。”

    ……少装模作样了,你根本什么都没看见。季双锦心想,如果是乘月或者陆莹在,一定会这么说。哪怕是阿苏在,大概也会侧头微微叹口气,还以为她没发现。

    其实她一直都知道……一直都知道的。

    季双锦保持沉默,只回以一个敷衍的微笑。

    但乐熹没看出来,反而又增加了一些信心。

    “不过,林字的具体作用……”他蹙眉想着。

    季双锦站在一边,看着拧眉思索。以往这种时候,她都会缄口不言,静静等着乐熹想出解决方法,然后给他一个温柔崇拜的笑容;这就是他们的相处方式。但很奇怪,现在她居然在想,如果是乘月或者陆莹在这里,她们会怎么做?

    陆莹……说不好。可能她也会伪装吧。

    可如果是乘月,大约会懒洋洋地等一会儿,再等不到回答,就柔声细气、却毫不客气地阐述自己的意见,不动声色就接过领导者的位置。

    季双锦回忆了一番好友的作风,尝试着露出一个尽量相似的微笑。这种相似的表情,能让她觉得自己产生了新的勇气。

    她开口说:“乐熹,你记不记得‘军争篇’的内容?”

    “军争篇?”

    乐熹一愣,回忆了好一会儿,才迟疑道:“你是说,我们两家家族里秘密流传下来的……残片上的内容?”

    季双锦点点头。

    他们这些千年家族,多多少少都留有一些隐秘的传承。最多的就是竹简、书册,内容都是残缺的,据说正是当年《天下经略》的一部分内容。

    千年过去,谁都不知道传闻是不是真的,但世家们都很有默契,从不对外提起――尤其是对白玉京。

    而他们彼此内部却保留着一定的交流。

    季双锦所说的“军争篇”,就是季家和乐家共享的部分残片内容。作为乐家嫡系,乐熹自然也背过。

    他想了想,诵出其中记载:“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

    季双锦没等他说完,就立即点头:“对,其徐如林。这个‘林’字,会不会就是这怪物的书文?”

    乐熹到底不蠢,神情一动:“你这么说……”

    两人观察着怪物。

    既然是残片,当然注释也残缺。虽然知道有“其徐如林”这一句,但究竟如何解释,两人也不是很清楚。

    不过,根据各家自己多年的研究和理解……所谓“其徐如林”,指的是军队在防御时,行列森严、行动徐缓,以防止被敌人偷袭、溃散。

    因此,“林”字看似说的是林木,实则说的是军队队列。

    眼前的怪物,出现时声势浩大、威势赫赫,但一直都保持不动,只有身上的藤蔓缓缓蠕动,构成严密的法阵……

    恰恰就像军队防御的队列。

    乐熹看出这一点,先是一喜,而后面露难色:“我想想,我们要如何做……我的天字书文有‘凝’、‘柔’、‘切’,你的天字书文少一些,有……”

    这一次,季双锦同样开口:“侵略如火。”

    乐熹三番两次被她打断,总算觉得不对劲了,他有点不高兴地沉下脸,像发脾气的小孩子:“双锦,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有什么话你就直说,现在什么时候,别给我闹小孩子脾气。”

    季双锦盯着他的脸,突然产生了一种陌生的不耐烦。一瞬间她居然想像乘月一样,勾起一边嘴角,似笑非笑、充满嘲讽,反问一句……

    “究竟是谁在闹小孩子脾气?”

    季双锦冷冷地说。

    乐熹明显愣住了。

    以往端庄乖巧的大小姐,移开目光,语气冷淡平静:“军争篇残片,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霆。”

    “其徐如林讲的是军队防御,下一句恰恰讲的就是如何侵袭。”

    “鲤江水府是乐陶将军设下的试炼之地,有兵法之道的试炼,也很正常……何况,这里面据说还是《天下经略》。如果我们的‘军争篇’真是《天下经略》的部分残余,那就要用对应的方式通过试炼。”

    季双锦双手提起长/枪。金精石似金非金、如玉如流,被她的灵力一激发,就在她手里不断变幻。

    “我有‘火’字书文。”她感到自己头脑清晰,甚至有一点点面临挑战的兴奋,和解开难题的痛快感。这种感觉……好像不比恋慕之情差,不,甚至更好。

    远比她和乐熹在一起时,惶恐而紧绷的感觉好。

    季双锦觉得自己变得陌生,但她并不感到害怕。

    她听见自己说:“我要用‘火’主攻,乐熹,你帮我掠阵。”

    乐熹的表情惊讶得……大概他从保宁号上跌下来的时候,都没这么吃惊。

    他呆呆地说:“可你的书文力量不如……”

    季双锦猛一扭头,严厉喝道:“那也要试!如果我的方法不行,就你来想一个!”

    乐熹居然被她呵斥得脖子瑟缩一下。

    “……好。”他勉强说。

    季双锦严肃道:“乐熹,要全力以赴。”

    乐熹从没见过她这样陌生的神情;他实在有点惊住了,不由自主点点头,喃喃道:“好,我会全力以赴。”

    季双锦收摄心神。

    灵力催发、枪尖疾舞,顷刻便抖出一枚大字;笔画皆为烈焰,笔势挟带炎意。

    ――火!

    而且,不能是普通的火。

    季双锦盯着对面的怪物,心神从未如此紧绷,却也从未如此宁静。她仿佛回到了书文对战的时候,那时她与乘月、陆莹一起,面对乐陶,什么别的都不想,一心一意只想找出通关的方法――找到那个唯一的答案。

    现在,虽然她的队友不在,但她还有自己。她有自己的头脑,她的观察力是连乐陶都肯定过的……!

    一团又一团的火,燃烧了起来。

    幽蓝的洞窟,忽然变成了橙红的、炎热摇动的空间。

    纷繁的火焰聚在一起,一朵朵仿佛一个个士兵;它们排列、聚散,每一点焰尖就宛如一把刀尖!

    “如果没有军队……就制造一支!”

    季双锦看着四周蠕动的、越发逼近的藤蔓,露出了微笑:“其实该怎么做,敌人早就给我们示范了。我竟然还想了这么久。”

    她虽然在微笑,眼中却格外有种凶狠的意味。也因为这种狠劲儿,她的眼神明亮极了,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明亮。

    乐熹瞥见了这个眼神――他从没在季双锦身上见过的眼神。

    刹那间,他呆了一下,并且……

    并且,听到自己心脏猛烈跳动的声音。

    ……

    差不多的时候,云乘月也动了。

    她的耳边响起了来自帝王的提示。

    ――[《天下经略》,兵法一卷的军争篇,讲其疾如风,你仔细看傀儡身上,是不是遍布大篆“风”字?]

    云乘月觉得他说的话很耳熟,但似乎原文不是什么《天下经略》……

    她摇摇头,摆脱不合时宜的疑惑,仔细看去,的确看见了大大小小的“风”字。

    薛无晦继续道:[注释曰,其来疾暴,所向皆靡。意为军队迅疾如风而出击,便所向无敌。]

    云乘月抽抽嘴角:[都所向无敌了啊……不过,应该任何事物都有弱点才对。]

    薛无晦笑了笑,声音却显得很冷酷:[自然。面对迅疾如风的出击,只要能狠心舍得牺牲,就能让另一部分人存活。]

    云乘月一怔:[牺牲?我明白打仗会牺牲士兵,但我们现在可不是真的军队。]

    薛无晦淡淡道:[却有一样的解法。你们三人,选一人出去吸引这傀儡的注意力,牵绊住它的攻势。它攻击太快,反而会在另一侧出现破绽,到时候你们另外两人,直接逃跑就行。]

    [唯一的问题就是,你要选谁?]

    云乘月一点点皱起了眉头,陷入沉默。

    ……

    五曜星宫。

    虞寄风望着水镜,笑容悠闲。

    “你们看。”

    他指着云乘月所在的一幕画面,笑道:“其实只需要扔一个人出去,另两人就能轻松通关。如果是我们选,我们各自会选谁?”

    他摸摸下巴,自问自答:“我会选阿苏。她看着就挺没劲的,想必很愿意把生存的机会让给别人。这样一来,想死的可以死,想活的可以活,公平得很。”

    卢桁板着脸:“乘月不会同你一样。”

    辰星星官歪着头,看了一会儿,说:“傀儡最丑,让傀儡死。”

    虞寄风无奈:“辰星,那三个小家伙又打不过申屠侑的傀儡。”

    辰星看向他:“那你去死。”

    虞寄风:……

    “王夫子呢?”他又看向那名道骨仙风的老人,“您又怎么看?”

    “我么……我们怎么看,并不重要。其实最后的选择是什么,都不重要。”

    王夫子悠悠道:“重要的是,这些孩子究竟会用什么理由,来支撑他们的选择。”

    虞寄风眯眼道:“这是明光书院的选拔标准么?”

    王夫子笑笑:“你也可以这么理解。”

    几人沉默片刻。

    虞寄风微笑道:“还是先期待他们能够生还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