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重远和罗静璇也听到脚步声, 回头顺着沈初一的目光看去。

    一个穿着军绿色工装的男人，头上戴着渔夫帽，背着一个户外登山包, 脚上是一双登山靴, 一手拎了瓶水，身材挺拔，步态飒爽。

    须臾之间，男人便走到了车前。

    车看起来没什么, 但挂的是警牌。

    他扫了三人一眼, 目光落在罗静璇身上：“警察同志你好, 我的车陷在前面不远处, 手机摔坏了，可否帮忙把我的车拖一下？我等了一个多小时, 都没有合适的车辆经过。”

    沈初一眸光微动。

    男人的声音，和他的样貌一样出众。

    衣服上明明有不少泥污, 却半点不觉邋遢。

    罗静璇开的这辆车刚好是越野款的。

    她迟疑一下, 要送沈初一和卫重远回去, 局里刘炎坤的家属还在等。

    男人声音清润，不急不恼：“如果你们是在执行任务就算了, 可否帮我打个救援电话？”

    罗静璇叹气：“这条前面一段在修路, 不好走，天也晚了, 就算有拖车的，晚上也都不愿意过来。行了, 你车在哪儿, 远吗？”

    男人：“前面拐弯300米，有条小路下坡, 大概3公里的样子，看起来像是村民自修的路。”

    罗静璇看向卫重远和沈初一：“再耽误一下吧。”

    卫重远点头：“这地儿拖车确实比较麻烦。不过你车上有绳子吗？”

    男人：“有救援绳，强度够。”

    罗静璇一扭头：“上车吧。”

    沈初一依旧坐副驾驶，卫重远和男人坐后排。

    卫重远跟男人闲聊：“开车的是罗警官，我叫卫重远，搞网络侦查的的。你这是来玩儿山地越野吗，怎么就你一辆车？”

    “我叫谈亦承，是做地质研究的。昨晚大概没休息好，有些疲惫，开车的时候又跟人讲电话分散了注意力，没注意到路面状况。”

    他往前看，在后视镜里对上沈初一的目光。

    刚才卫重远没介绍她。

    “地质研究？你看起来岁数不大啊，在读书还是已经工作了？”

    “工作，我是大学老师。”

    “厉害厉害！”

    到岔路口，罗静璇问：“前面往哪走？”

    谈亦承道：“左转下坡。”

    三公里路，并不是很好走。

    “就停这里。”

    几人下车之后，罗静璇才发现，谈亦承的车轮陷下去很深，难怪上不来。

    这里是一条乡间小路的分叉口，原本这里应该也是水泥硬化过的路面，但旁边是沟，路面只有薄薄一层，下面也没加固，农用车走几趟，或者是来几场大雨，这里就会垮。

    现在山坡上这个果园明显是新开发的，地都用挖掘机翻好，也铲出来了一条路，并且铺上水泥硬化。

    不过看起来刚铺好没多久，应该还没完全硬化。

    而现在这个地方，是从果园里面的路延伸出来，再拐到乡间的路上的交接口。把这个转角交接的地方给硬化好，对于果园主人来说，进车出车更方便，那么长的路面做都做了，也不差这一车料。

    主人大概就是这种心理，做就做了，材料都用了，再弄不好，动不动就垮，岂不是浪费东西？

    于是，主人直接用混凝土填在这沟里，硬化之后就相当于是转角处的路基了，也不像先前那样再容易垮。

    而这一块应该是最后做的，混凝土填得也厚，可能里面水泥沙石的比例也不太合格，这一块还没有硬化。

    偏偏谈亦承的车就轧了上来，一侧两个车轮陷下去打滑，车身倾斜，另一侧两个轮胎翘起来不抓地，哪怕是加足马力，车子也还是上不来。

    卫重远以前也是手残党，网络大神级别的黑客，却是个生活小白。但是从他回来后，春种秋收都要回家帮老人，还要开自家那个手扶拖拉机……

    网络大神硬生生地被锻炼成了种地小能手，开车修车垒猪圈，样样都行。

    没办法，老人不肯离开村子到城里住，还非要种那一亩三分地，根本拧不过。

    用过农用车，富有经验的卫重远，去帮忙系牵引绳。

    谈亦承明显也是经常跑户外，非常有经验。

    两个男人很快就弄好了。

    罗静璇开警车按照谈亦承交代的方向踩油门拉拽，谈亦承则回到他自己的车上也同时启动车子加足马力向前。

    有足够的拉力和正确的牵引方向，一阵轰鸣过后，谈亦承的那辆越野吉普很快就脱困。

    “多谢。”

    谈亦承解开牵引绳，真诚道谢。

    罗静璇和卫重远摆摆手，准备要走。

    谈亦承回头看了看被他的车子给弄出来的沟，拿出纸笔写了个字条，找块石头压着。

    估计是在留联系方式，好给主人支付赔偿金。

    没办法，这人长了一张正直的脸，一看就知道不是那种会偷偷跑掉的人。况且，他应该也不缺钱。

    卫重远道：“那么麻烦干什么，我看你车上有工具，给他回填、平整一下就完了。他这估计是刚弄好没多久，都还没硬化呢，也没损失。”

    谈亦承却摇头道：“他的水泥沙石比例不对，上层路面部分，再放三五天也硬化不了，最后就算勉强硬化，也没有什么强度，重车稍微压一两趟就还会垮掉。这样的路面如果以后真走重车的话，路垮了是小事，车肯定会翻，太危险了。”

    卫重远：“你们搞地质的，还学混凝土配比啊。不过估计是有人偷工减料了吧，上面路铺完，剩的一点不够，就多加了沙子？”

    谈亦承再度摇头：“不像是偷工减料，像是完全外行的人干的活。”

    “怎么说？”

    谈亦承：“混凝土中，沙子和岩石这些轻重骨料非常重要。沙子除了天然河沙之外，还有人工砂。岩石的话一般是因地制宜，选取当地量大便宜强度达标的天然岩石粉碎使用。”

    “一般农村自己果地路面硬化，或者是自建房，用的都是自配的混凝土。本地湍水河盛产河沙，下游有不少私人采沙场，天然河沙的价格适中。而石料的话，灰岩硬度适中，也可做混凝土粗骨料，关键是本地盛产灰岩，价格便宜。”

    谈亦承指了指前面果园硬化延伸出来的路面：“这里使用的混凝土骨料就是河沙和灰岩。不过河沙质量一般，石料尺寸配比也不标准，用的基本都是同一级的石料。而这里……”

    他又低头指着刚才被他轧出深沟的转角处：“这里面用的河沙质量比上面的更高，石料用的也不是本地常见的灰岩，而是强度更高的花岗岩，且石料尺寸配比是连续级的。单纯从材料上说，起码符合C50商砼的要求。”

    “这样从粗细骨料的对比就知道，这一小片使用的材料并不省钱，甚至更贵。”

    “可这么好的材料，水泥、水的比例完全不对，混合也不均匀，更像是……工人拿工具随意铲拌几下。”

    “结果就是，这里只有局部凝固硬化，完全没有承压能力，才会一轧就塌。”

    “所以我说这更像是完全外行的人做的工，应付了事。”

    “搞地质的都这么厉害，什么都懂，不说还以为你是搞建筑的呢。你这提醒一下，就当是赔偿了。”卫重远笑着说。

    一转头：“哎沈初一，你跑过去干嘛呢，走啦，天都要黑了。”

    虽然是在夏季，7点多天也将黑了。

    沈初一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被谈亦承轧出来的车辙处，正蹲着看。

    听到卫重远的叫声，她抬头看过来。

    不过她看的人是谈亦承。

    “能看出来这一片用的混凝土原料，和前面路面的不同？”沈初一问。

    谈亦承点头：“可以。”

    沈初一：“那能判断这里的混凝土原料是来自哪儿吗？”

    谈亦承皱眉：“再具体一点。”

    沈初一：“我的意思是，如果再拿一些砂石的原料过来，能跟这里的作对比，判断是不是同一批料吗？”

    不等谈亦承回答，卫重远就率先说道：“这怎么可能啊。混凝土不就是水泥沙还有石子混合配比成的吗？沙的区别就是颗粒大小和含泥土量多不多，石子虽然有大有小，可长得都一样啊，怎么判断？这属于物理还是化学，哎，高考不考这些的吧？”

    谈亦承看向沈初一，笑了笑：“还是能判断的。比如我刚才说了，果园路面用的石料是灰岩，而这一块用的则是花岗岩。但灰岩跟灰岩、花岗岩和花岗岩也是不一样的。”

    “如果只是比较两者是不是同一批原料，肉眼能做一个大概的分辨。但要更具体的分析，就需要借助设备，不同地区岩石里含有的矿物元素也会有很大差异。”

    卫重远正想问沈初一，问这些做什么。

    沈初一已经从口袋里掏出来了一把东西，摊开手递给谈亦承：“你比较一下。”

    她手上放着的是几块工地上非常常见的石料，还有一些大概是抓石料时一起抓来的砂子。

    谈亦承微微挑眉，朝她走来，拿起她手中的石子看了看。

    他点头：“跟这里的应该是同一批。”

    卫重远连忙跑过来，也拿着石子看，可他怎么都看不明白：“石子不都这样吗，沈初一你这是从哪儿抓的石子？”

    “湍丰桥工地。”

    沈初一回答，又看向谈亦承，“能确定是一样的，不用再看看吗？”

    谈亦承笑容清浅，眼神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你手上这几块，和地下这里面用到的都是花岗岩，花岗岩有很多种，不同地区的花岗岩成分也不同。从岩石学特征来说，这些是碱长花岗岩，其中还含有白云母……”

    “稍等，我车上有工具，凿开看剖面会更清楚。”

    “别别，不用麻烦了，我怎么看都觉得是一样的东西，谈老师您是专业的，你说是就是。”

    卫重远连忙看向沈初一，“那什么，初一你什么时候装了工地的石子？比较这干嘛？哎……刚才谈老师说这部分使用到的砂石更贵，却没有配比混合好，这明显不合理，糟蹋好材料了。除非这部分质量更好更贵的材料，买来其实更便宜甚至不要钱……”

    卫重远立刻抬头。

    罗静璇眼睛也眯了起来。

    显然，两人想到一块儿了。

    果园路面是正常民用的便宜材料，这个拐角处原本应该用剩料或者废料填充，最多不过是跟果园路面一样的材料，没道理用更贵的材料。

    除非，是有人从湍丰桥工地偷了好材料拿出来便宜卖。

    而对方只偷材料卖，却在混凝土配比方面完全是外行，好材料不得好用，用起来连差材料都不如。

    工地材料被偷很常见。

    卫重远和罗静璇的关注点也不在这儿。

    他们不约而同想到了另一件事。

    两人一起看向沈初一。

    沈初一之前在湍丰桥工地，明明确切算出来祝欣欣就在某个位置，可他们翻遍工地都没找到，只在大货车底盘下面找到了一点疑似祝欣欣失踪时穿的裙子的蕾丝布料。

    他们敢说世界上绝大多数的神棍都是骗子，但沈初一绝对不是。

    那若是沈初一没错的话，祝欣欣为什么不在工地？

    看看沈初一，又看看那一堆疑似从工地偷运出来的混凝土材料……

    卫重远不由得抿唇，有点害怕，又极其愤怒。

    祝欣欣……

    会不会就这么被“偷”运出来了？

    谈亦承刚才是职业病犯了，经常面对学生，学科上有问题，哪怕是最浅显的问题，他也会不厌其烦地详细解答。

    所以当沈初一询问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就想拿地质锤过来敲开岩石，给她做个详细的解释对比。

    卫重远的话，让他回神，眼前这几位不是他的学生，不需要那么详细的解答，只要一个结果。

    不过，谈亦承明显发现这几个人表现有些奇怪。再联想到他们的身份就明了了。大概，是跟办案有关吧，他也不便多问。

    就在这时，远处有摩托车发动机的声音响起。

    很快，一辆摩托车就出现在几人的视野中。

    车上的男人身材高大。

    摩托车一个急刹停下，男人看到被轧得乱七八糟的路面，口气很冲：“你们干的？”

    谈亦承上前一步：“不好意思，是我没注意路况。”

    卫重远上前说道：“那是你的果园？你这里用的混凝土不合格，这都几天了，还没凝固？”

    男人：“什么不合格，我昨天才弄的，今天当然还没凝固好，你们开车不小心轧坏我的路，怎么，还打算抵赖不成？”

    谈亦承：“我轧的，我会赔偿。”

    卫重远无语：“好心提醒你混凝土不合格，你还不领情呢。再说了，你这混凝土哪儿来的你敢说吗？”

    男人火气又冒上来了：“怎么不敢说，当然是我买的，不让还能是凭空掉下来的！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罗静璇脸色严肃，掏出自己的证件出示：“问你几个问题。这些混凝土是跟谁买的？知道我们为什么过来吗？有工地报案说建筑材料被偷，而你这边用的，恰巧跟工地丢失的材料是同一批。”

    “这……我……哎，不是，你们凭什么说我这材料就是工地被偷的？我这是正规买的！”

    “我们确定这批材料就是工地被偷的那批，没证据我们会乱说？”

    罗静璇冷声道，“你是掏钱买的，但卖给你的人，可能是偷的。说说吧，这些材料跟谁买的？”

    男人气焰顿时弱了下来，咬牙切齿：“娘的小兔崽子，就知道他不靠谱，难怪这车料便宜300块钱，原来是搁这儿坑我呢！”

    男人要打电话骂那小兔崽子，被罗静璇拦住。

    “这个案子很大，不光是一车材料的事。既然料不是你偷的就跟你没关系，但你要配合我们警方，否则破坏了案情……”

    “行行行，我一定配合，真跟我没关系！”

    “这样，你给他打电话，我会在一边教你怎么说。首先，你问还有没有这么便宜的料，你果园其他地方也要用。如果他说有，就让他再拉两三车。如果他说没有，你就说可惜，再问问他，拉正常价格的料看他肯不肯。”

    罗静璇说道，“如果他推脱有事忙，不肯拉，或者是介绍叫别的车拉……你就想办法约他出来吃饭喝酒……放松点别紧张，我在手机上打字，教你怎么说。”

    罗静璇又过去给卫重远交代，让他去给鲁队打个电话，报告一下这边的情况。

    但只是报告一下，让鲁队稍后派人带工具过来帮忙检查这些混凝土。

    卫重远去远处打电话了。

    这边，罗静璇在教男人给那个小兔崽子打电话。

    谈亦承站在沈初一旁边，眉头微挑。

    很显然，这绝对不是一起简单的工地建筑材料失窃案。

    毕竟，警察还是他给带来这边的。

    他看向沈初一。

    沈初一也在看他。

    四目相对。

    她的目光，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她的样貌衣着，还有刚才卫重远说的高考……可以推断出来，她应该是高三生，马上就要高考。

    这个年龄的女生，十七八岁，还没出象牙塔，单纯美好，对异性通常会带着天然的羞涩……

    而他也知道自己的外在条件不错，平日里哪怕不修边幅，也少不了同性异性的各种目光。

    可她看他的眼神，跟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

    坦然地……欣赏？

    他形容不来。

    从未觉得自己的词汇量如此匮乏，绞尽脑汁都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

    哪怕是跟他四目相对，她也丝毫没有要逃避的意思，该看还看。

    反倒是他，被她看得有点……

    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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