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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程(“只盼我这刀杀鸡宰羊这些...)
    幽州往檀州去的路是新修的, 谢尽之骑在马上跟着马车一路走到了关口。

    “谢阿弟,送到此处便行了。”周厨娘坐在马车上看着谢尽之身后跟着的人,脸上还是笑, “你再送下去,诸葛刺史派的这些人只怕就要将你抢回去了。”

    谢尽之一勒缰绳, 翻身下马。

    周厨娘连忙从马车上下来:“行了行了, 你我何必做这依依不舍之态?我叔祖不过教过你几年,叔祖去后是你一力护着我这小杂役,护着我一路当了大厨娘,明明是比我还小几岁的小阿弟……我叔祖的仇,还是你给报的。”

    她所说的叔祖就是当年那位御膳房的老太监周显, 申皇后为了在宫中安插亲信便害死了周显,当时的“胡好女”才不过十岁出头,一面投了太极宫总管的门下往上爬,一面想办法找到了周显在掖庭当杂役的侄孙女周酱儿, 身为“胡好女”的谢尽之先是在圣人面前得了脸, 在御驾亲征的时候照应圣人颇有功劳, 回了皇城为了刺探叛军消息又主动进了上阳宫, 后来定远公东都养病胡好女再次照应有功……随着他步步高升做到了上阳宫副总管,也让周酱儿从掖庭的厨房杂役成了尚食局一百八十位主膳之一, 等卫蔷回东都的消息传来,谢尽之不愿周酱儿再在泥潭中挣扎,便将她调进了宫中拨往定远公府的名册之中。

    亲手将周酱儿写进名册的时候, 谢尽之真的没想过自己会活着离开上阳宫。

    甚至是那日离开东都, 他在走出城门之前都在等着石菩派人来捉拿他。

    看着笑容满面地周酱儿, 谢尽之深行了一礼:“这些年若非有显爷爷一事在我心中撑着,有阿姊劝慰, 有卫小郎君告诉我世上还有天宽地广的活法儿,让我能一场梦又一场梦撑到走出来,只怕我早就成了深宫之中的一副枯骨。”

    听谢尽之这般说,周酱儿几乎落下泪来,也只是“几乎”,在定远公府将厨房上下整肃清静的大厨娘淡淡一笑,道:

    “我既然称你一声阿弟,便将你当了至亲,若非是你,我也不能从那牢笼里脱身,论起亏欠,我与叔祖皆是欠了你的,这一辈子换不清,只能以血肉至亲之情充些利息。”

    有力的手指在谢尽之的手臂上捏了一下,周酱儿道:“阿弟,咱们得出樊笼,你胸中那些憋着的,酿着的,藏着的,便都可拿出来了……建功立业,青史留名,你虽半生蹉跎,也还有半生,总能做出些功绩留给后人去听闻。”

    “是,阿姊。”

    周酱儿坐回马车,头从侧边的车帘探出来,见谢尽之遥遥目送,她摆了摆手,又回了车里。

    驾马车的是幽州府衙的车夫,车行在新路上稳得很。

    “周娘子,我送您去新州州学找崔博士。”

    周酱儿和谢尽之二人到了北疆之后,周酱儿就自称要去新州找崔夫人,谢尽之执意要护送她,偏偏在幽州被诸葛弘给截了下来。

    “不必去找崔博士。”

    周酱儿拿起自己的包袱,笑着对驾车之人说道:

    “我听说新州是纯钧部驻扎之地,如今秋收过半,也到了征兵的时候……”

    驾车的人回过头看向年有三十五六往上的女子,眼睛都瞪大了。

    “周、周娘子!”

    “怎得?看不起我去吃军饷?我去年可是给元帅做了数月的饭,有什么打听不到的?我正是年富力强的好时候,去当伙头兵都能让军中上下吃的比你们刺史还好!”

    斜坐在车里的女人面庞黝黑,脸生横肉,若是站在厨房里挥刀弄灶是再合适不过了。

    偏生这样的人要舍了跟在北疆大学堂博士身边的好差事去从军。

    她从后腰摸出自己的菜刀摸了摸,道:

    “只盼我这刀杀鸡宰羊这些年,能真正见些人血。”

    那驾车的人转过头去一甩缰绳,大笑道:“我看娘子的气度可不止做个伙头兵,来日建功立业拜将军,你可别忘了是我管老三驾了马车送您一程!”

    “驾!”

    马车向北而去,烈日当空,热风细尘都仿佛成了平地生出的烟,马蹄踢踏,车轮辘辘,仿佛是载着又一个要在定远军中搅风弄雨的人物。

    幽州城门外谢尽之低着头轻笑,也不知道阿姊何时能看见他放在她包里的药,跌打损伤、止血止痛,还有见血封喉……想来他阿姊看了就知道该如何用。

    骑马回了幽州城,还没到州衙门口,谢尽之遥遥就见诸葛弘正站在正门前。

    “我的好舅爷爷,您可算回来了,我这新的扩港筹划可是熬了一夜重新列出来,您帮我看看?”

    诸葛弘举着几张纸,眼下一片乌青。

    见他如此,谢尽之摇头道:“诸葛刺史夜里总该休息,不然白日岂不是昏沉荒废?”

    “舅爷爷放心,我晚上如何熬,白日的事儿也耽搁不了,你且看看我写的如何?”

    谢尽之拿起来一看,手微微捏紧,一页页看完,他道:“还是昨日那话,我从未担过扩建港口的职司,只在一处荒宫里东拼西部,刺史若觉不妥,便不需听我的。”

    “妥妥妥,哪有什么不妥的,胡……谢郎君的本事可是我们元帅都赞不绝口的,当年您帮我划分百姓营地可做得着实精妙,你一会儿看看我们幽州的图,百姓民居布置还学着您当初呢。”

    诸葛弘在北疆诸刺史之中是唯一一个与元帅年纪相当的男子,靠着跪地认亲的本事生生让自己多了一堆助力,其余各州刺史都知道诸葛弘惹不得,不然明日他就抱着铺盖卷来喊爷爷奶奶要饭饭了。

    偏是这般的人,却有一双极诚恳的眸子,让人只觉被他叫祖宗也他一片是真心。

    谢尽之心中一阵隐隐欢悦,面上却如故:“诸葛小郎不仅学了我的布置,一手字也没落下。”

    诸葛弘哈哈一笑:“当初得蒙谢郎君教字,原本我空有些歪门邪道本事却了连字都写不明白,若不是有谢郎君当初一日十个地教我练字,又哪有我今日?”

    十多年前一个不过是颇有几分小聪明的土匪“军师”,见了圣人脑袋缩得像个忘八,另一个是性命危于圣人一念之间的小太监,两人相逢于军帐之间之中 ,小太监教那土匪写了些字,也不过如此而已。

    再看手里的文书,谢尽之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半生陷于宫廷,爷娘身死,亲弟无踪,进了皇宫也是“犯官之后”,待他好的人都死在了她眼前,唯有一个卫小郎,他费尽千辛万苦帮卫小郎,为的也不过希望这一个让他有梦可做之人。

    可这人间,也有人的命卷上记了他深深一笔。

    他的半生虚度,也是留了些许影子在人世的。

    再度抬起头,谢尽之面上的笑真切了两分。

    “诸葛刺史,你这份文书漏洞百出,还请你将我所说之事记下。

    “好好好!”诸葛弘笑着给谢尽之让门,“舅爷爷请!”

    有人正在别离,也有人正在重逢。

    八月初七,卫蔷在同州见到了骑快马而来的薛惊河。

    因镇压羌人有功,薛惊河被封为了怀远中郎将,位列正四品。

    近一年战场拼杀,本就身姿矫健的薛惊河越发气势沉稳,站在卫蔷的面前亦仿佛有西北黄沙搀血之气。

    这几日正好北疆出了今岁最新的一批棉布,织法也与平时不同,制成衣袍给卫蔷送来刚好上身。

    一身铅丹色衣袍穿在她身上衬得她气色极好,又比平常的棉袍轻薄,风一吹便轻动而起,薛惊河见了她不禁一晃神。

    卫蔷毫无所觉,低下头看着薛惊河带来的信道:“本来与大将军说好要接他一万精兵越过荒漠偷袭羌人,没想到东都南下的旨意来得更快,最后只派去了五千人,我看消息你们在西北打得很是不错,盐州、灵州、宥州已经安稳,只剩夏州,西面的羌人几次蠢蠢欲动也被你们打了回去。”

    薛惊河回过神来,将身上的大弓解下放在了一旁墙上,正与卫蔷用的弓相邻。

    “也是北疆应对及时,若不是你将羌人通了韩逆的信送来,我们想要彻底压服灵州的羌人也是天方夜谭。”

    “这也是凑巧,定远军中有两人心细又执拗,将此事查得清清楚楚,才能牵扯出了韩家与羌人私通的事来。”

    说的正是柳般若和秋苇二人,她们立下大功,明年便会晋升。

    见薛惊河一路奔波的脸上有汗渍,卫蔷取了一方帕子递了过去:

    “我看大将军心中所言,你们缺粮了。”

    “正是。”

    坚毅乐观如薛惊河也不禁叹息一声,整个西北连着黄河以西打成一团,他们的粮食供给算是断了,能撑到现在已经是竭尽所能。

    早知道北疆缺粮,绥州等地也不好,薛重还是实在没办法,只能派自己的儿子亲自来这一遭。

    见薛惊河难得哭着脸,卫蔷反而笑了:

    “此事没你想的那般难,只看你们想拿出什么来换。”

    薛惊河猛地抬起头:“卫二你们能拿出十万石粮食?”

    “一次十万是没有,要是不嫌弃和我们一起吃陈粮,我是打算以北地的麦和棉去往蜀国换陈米。”

    “陈米也行!”

    薛惊河连忙道:“只要能填饱肚子,别说陈米,西北的田鼠洞都被我们刨了个干净。”

    听着可着实凄惨。

    窗外一阵风吹动树叶,卫蔷看了看道:

    “这几日正是秋收关键时候,可千万别下雨,罢了,我要去换了衣服帮收粮,你可要同去!”

    “卫二你都能去了,我如何不能去。”薛惊河说完,将自己腰上琐碎一解就跟在卫蔷后面往外走去。

    见卫蔷转去更衣,一道红影隐于院墙之后,薛惊河不禁抬起手摸了摸自己胸前。

    那里还藏着另一封信。

    他今年三月受了重伤,伤势刚好,阿娘就在乱局之中要为他寻一房妻室。

    薛惊河拒了。

    阿娘以为他惦念着那个死在了长安的姑娘,却不知有人以刀与血,沐着漫天黄沙将自己刻进了薛惊河的心里。

    此刻他怀里的信是大将军薛重亲笔写的求婚书。

    向镇国定远公卫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