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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2 章(事不可做绝,话不可说满。...)
    事不可做绝, 话不可说满。

    张也宁有幸体验话说的太满的后果。

    断情非失忆。既然不是失忆,他就不可能对姜采的事不管不问。何况他如今,怎么能说得出他对她没感情?没感情的人, 是不会与她双修的。

    而按照张也宁的本性冷硬,她既然不想留神识联络, 不留便是。他求她什么?

    可是张也宁双足被扎在长街黄昏阴影后, 望着她修长洒脱的背影, 他迈不开那一步, 说不出那一句“随你”。因知道她在历生死迷劫, 也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没有过去的成仙前的最后一劫,有多难。

    他曾花了几百年都无法触动自己的最后一劫“无悔情劫”, 而对姜采来说,触动生死迷劫不难,难的是杀劫来至,她能躲过吗?

    他亦知道他不应多加干涉。他越保护她,那劫数越不会开启。可是……姜采若是在他不知情的时候死了,他又情何以堪?

    思来想去, 杂念丛生。他这心魔, 怕是在她成仙前,都不可能完全渡化了。

    张也宁越想越心冷,越想越烦躁。他对这姑娘又爱又恨, 又恼又怨……重重感情冲击心房,神识中花枝颤颤摇曳, 让他更是难堪。

    姜采等了够久了。

    她回头望他, 目若春冰, 冰雪藏笑。

    张也宁嘘一口气,低头认输:“……阿采。”

    姜采:“叫我什么?没听清。”

    张也宁抬目, 他眼中冰雪化作利刃,恨不得扎死她。

    姜采笑容加深。

    说了第一次,第二次就容易多了。他利索无比的:“阿采,我求你,与我神识联络,让我能随时知道你是否平安。”

    姜采便满意笑了。

    她眼看他沉着一张脸走过来,按住她手腕就要与她定契约。他满脸的不虞,姜采却在心中感慨,想自己之前眼睛看不见的那些岁月,真是可惜了。这般美人,生气时都好看,她心如止水,真乃柳下惠也。

    神识中光亮起,姜采沉下心神与他定下联络,眉心有青色光与金白色光交缠一下,重新融入神识中。

    姜采睁开眼,见张也宁正垂眸看她。

    她便笑:“还在不高兴?别不高兴啦,有我做老婆,你福气多好。”

    张也宁一怔,眸子一闪,一丝赧意快速掠过。姜采这眼睛看到的世界尚且是灰蒙蒙的,她还没那眼力捕捉到他一闪而逝的神色,她更加不知道他侧过头后,青丝下掩着的耳际,又有些红。

    姜采还在说:“如何?”

    张也宁定一下神,也不知道她问的是什么,他本能否定:“不如何。”

    姜采:“不如何,你抓着我手不放做什么?”

    张也宁一愣,他低头,果然看到明明已经结完契约了,他手仍扣着她手腕,手指用力,分明不舍放开。他怔了半天,想既然神识联络了,要不要将二人之间的神魂结契、生死共享也干脆还原。

    反正……现实中,他们本来就有的。

    可是,这样结契了,姜采的生死迷劫,会不会更加过不了了?

    张也宁的犹豫与挣扎,落在姜采眼中,便是另一重意思。她都提醒他该走了,他却仍抓着她的手不放。他这踟蹰模样,让对感情一向迟钝的姜采灵感忽至,忽然有了大胆猜测——

    他舍不得离开她,却不好意思说。

    张也宁脖颈被人下拉。

    他还没回过神,眉心就一凉,他的堕仙纹正中,被柔软的唇瓣轻轻一亲。

    朗朗白日,长街人流并不稀少。好像还听到有妖魔“哇”一声惊呼。

    眉心一烫间,如火烧袭来,张也宁瞬间向后一跌,松了她的手,他克制着没去摸自己眉心,但他面容此时是真的红了,不知是气是羞:“……你注意一下场合!”

    姜采微笑,没有和他争辩。她转过身走自己的路,向身后摆了摆手,慵懒又轻松:“也宁,再会啦。”

    她向来果断,说走就走。她身形融入人流中后,几下就失去了踪迹。而张也宁定定看着人流半晌,轻叹口气,目中浮起些怅然笑:“你呀。”

    稍定神,他亦转身,踏上他该去的方向,与她背道而驰。

    --

    无极之弃步入正轨之时,积年四荒镜已经寻到了“三千念”。最关键的炼制已经完成,接下来只是水磨工夫,太子也打算回返王都了。云升公主已经找不到借口拦他,且她也感觉到弟弟对妖与魔态度的微妙改变,自然觉得棠华回王都也无不可。

    棠华毕竟是太子,怎能长期不坐镇王都呢?

    而太子棠华要离开,百叶公主、谢春山、玉无涯自然要跟着他一起回去。这大半年时光,太子炼制法器,百叶和谢春山和魔打交道,玉无涯一个凡人,不怎么和他们在一起,但她的哥哥姐姐、叔叔伯伯婶婶们跟随着云升公主作战,玉无涯难得见到自己的亲人们,也很开心。

    玉无涯白日时去找哥哥姐姐,夜里回返公主安排给她的住舍。

    她回去自己屋舍的时候,有时候会将自己从外面带回来的小物件,放在太子殿下的屋门外。有时候是不知道的野花,有时候是买来的泥人,有时候只是一片形状好看些的叶子。

    她随意而为,棠华过几日出关的时候,总能看到这些。

    他问她送这些做什么,那位玉家姑娘声音轻柔地回答:“我觉得殿下离凡人太遥远,想要殿下更有活人气息些。”

    她温温柔柔地表示疑惑:“云升公主仙路走得更远,却爱说爱笑,并不和百姓们保持距离。殿下身为扶疏国未来的掌权者,怎能离自己的子民那么远呢?希望殿下能多多看看我们这些蝼蚁。”

    她用这样的话,来掩饰她的爱慕之心。夜里檐下漏更滴答一声,她的心跳加快一瞬,面容更加红。

    好在这是夜里,玉无涯想太子殿下注意不到。

    她没有想要如何,她只是一生短暂,能够靠近太子殿下的年月,也许只有这么几日。她稍微妄为些,希望殿下能够记得自己一瞬。

    黑夜中,风动意动,情丝如绸。太子棠华立在松柏幽静处,静静地看着这个眸若清水的姑娘。

    在大半年的时光中,他经常在夜里的时候将神识抽出往院中延伸。直到听到她靠近又离开的脚步声,他才会回神,继续和江临一起炼制法器。

    他在想什么?

    他在等什么?

    很长一段时间,棠华都是不知道的。

    直到太子棠华离开无极之弃、返回王都的前一天,玉无涯的兄长来向太子殿下请安。

    玉家这位兄长是修士,已经活了几百年,才有这么一个最小的妹妹。凡人之身的玉无涯,在玉家是最受呵护的。玉家兄长来找太子棠华,为的是玉无涯的婚事。

    这位兄长爽朗无比,在太子凉凉的目光下,挠头:“殿下,我父亲母亲他们恐怕都忘了!我这位小妹妹,可不是我们修士,她已经年过二九,到了婚配的年龄啦。凡人一生不过百年,我妹妹再不嫁人,就成老姑娘了。”

    他恳求太子殿下:“我们常年在外打仗,顾不上妹妹的婚事,也不知道王都有什么良配,配的上我妹妹。殿下,您能看在玉家几代效忠王室的面子上,帮我妹妹挑一个好些的夫君么?

    “只要凡人!性情得好些,得爱我妹妹,对我妹妹好,和我妹妹平平安安度过一生。出身倒是无所谓。只要他待我妹妹好,我玉家养他们一辈子都无妨。”

    太子殿下幽静许久。

    玉家兄长忐忑:“殿下?”

    ——这个请求难道无礼了?他是听妹妹说太子性情没有看上去那么冷,太子殿下还算好说话,他才大胆来求殿下的。

    而棠华缓缓道:“玉姑娘的事,孤会记在心里的,放心。”

    --

    几人返回王都的时候,因还没有彻底离开无极之弃这个地方,众人便乘坐马车,一路行程并不着急。

    马车足够宽敞,四人坐着并不拥挤。但是太子看谢春山一眼,谢春山就自觉无比:他一个卑微侍从,哪有身份和太子同车?

    谢春山识趣地下去骑马,百叶公主瞪了她那个难说话的哥哥好几眼,气冲冲下车:“我也去骑马。你不让我们坐马车,我们还不稀罕呢。”

    于是车中就剩下了棠华和玉无涯二人。

    玉无涯抬头,对上棠华望过来的若有所思的目光,感觉颇怪异。她犹豫着自己是不是也配不上和太子同车,应该下去骑马。她还没开口,听到棠华道:“玉姑娘,你看。”

    他手掌朝上张开,一丛水从他掌心生出。

    玉无涯眨一下眼。

    那水在他掌心变化莫测,又突然凝成一把冰刃,在马车中刮起一道飓风,向玉无涯袭去。在那一瞬,光影利寒,玉无涯后背僵直,直直看到冰刃袭来……下一刻,一捧水在她鼻尖上一触,滴答融化,消失殆尽。

    玉无涯:“……”

    棠华望着她苍白又茫然的眼神,问:“如何?”

    玉无涯迟疑半天,问:“我哪里得罪了殿下,殿下是想敲打我,还是杀我?”

    棠华:“……”

    他一怔,身上寒气深重一分。但玉无涯依旧不解地看他,棠华便冷冰冰:“我是想让玉姑娘看一看,法术是何其厉害。无论是游戏还是杀敌,道法浩瀚万千,都比你那三脚猫功夫有用得多。”

    玉无涯乌黑的眼珠子颤了颤。

    她心中依然迷惘,但她教养极好,她温温柔柔地表示赞同:“殿下说的是。”

    她见棠华面色并不因她的夸奖而好,她便试探着继续:“殿下很厉害,我颇为敬佩?”

    棠华无奈地看她一眼。

    他知道这姑娘是开不了窍了,他只好言简意赅:“你想不想跟着我修行?”

    玉无涯:“啊?”

    棠华盯着她,目不转睛。

    他道:“你兄长拜托我,让回到王都后,我为你寻一良配,送你嫁人生子。但是玉姑娘,你的修行天赋,实则不低。你放着这样的天赋不用,去成亲生子,不觉得可悲吗?凡人一生倥偬百年,哪比得上登仙之路风光无限?”

    玉无涯:“……我家中愿望,便是我远离修行,做个凡人便好。”

    棠华:“你家人是怕你上战场,死在战场上。但是云升不是在忙三族和平之事吗?她的构想若是实现,玉家即使上战场,也不会再伤亡惨重。你家人虽然出于保护你的心不愿你上战场,但是他们却眼睁睁看着你浪费你的一身天赋。

    “玉姑娘,你该走的是修行之路,而不是庸碌一生。”

    玉无涯抱歉一笑:“殿下说的很有道理,但我并不觉得做凡人不好。人各有志,殿下怎知道我就是浪费天赋,而不是怡然自得呢?”

    棠华盯她半晌。

    他道:“道法浩瀚,你若是好学之人,会毕生求它。”

    玉无涯:“我不好学。”

    棠华:“修行高深,没人可以为难你勉强你。”

    玉无涯:“我不惹是生非。”

    棠华:“可以行侠仗义,锄奸杀寇。”

    玉无涯:“我不好侠。”

    棠华目中渐渐生怒。

    他声音越发寒冷:“可能是玉家教了你错误的理念,让你觉得修行无趣。无妨,孤可以帮你重新构建修行理念。如果你要修行,孤会亲自教你,你可以日日跟着孤,拜孤为老师,也是可以的。”

    他将“亲自”二字咬重。

    玉无涯眸子一颤,若有所觉。她清泠泠的眼眸看着他,马车因外头不平道路而轻轻晃动,上方垂下的流苏便一次次打在玉无涯脸上。玉无涯心想,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他想要什么?

    棠华听到了她的心声,他淡声:“我不要什么,只是不想浪费姑娘天赋。”

    他对她勾一下唇,诱惑道:“没错,我能听到你心里的声音。这是‘读心术’,并不高明,在王宫的藏书阁中,有很多这种小法术。你想不想学?”

    玉无涯垂下眼,她承认自己在一瞬间有些心动。

    但是……玉无涯道:“对不起,殿下,我……”

    棠华打断:“不必着急拒绝。你多想些时日,仔细想一想。要是孤亲自授你法术你也不在意的话,那你可以想一想,若你寿数延长,你或许可以嫁给你想嫁的人。”

    玉无涯当即:“殿下在暗示什么?”

    他之前那么冷锐,这时候却轻松了。他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他眼中的神情告诉她,他什么都知道。而玉无涯僵硬着管住自己的心,让自己不要多想。

    他可以读心……她为什么要喜欢一个这么厉害的修士!

    马车中气氛僵硬之时,一声鸣鸟在天上飞过。扶疏国真是大手笔,用鸣鸟这种瑞兽来当传信信使。马车帘子掀开,一只五彩斑斓的鸟拍翅飞来,棠华苍白的手伸出窗子,云升公主的信便落到了他手中。

    百叶公主和谢春山骑马在外跟上:“哥哥,出什么事了吗?”

    棠华一目十行,道:“姐姐说有一处地方魔物生事,和人族打了起来。她走不开,让我顺路的话,过去调节一下。”

    他冷嗤:“她不是说她管控的地方,人妖魔和平共处不会打仗吗?这不就打起来了。”

    棠华只嘲讽了一句,其他几人都没敢触他逆鳞,没敢帮云升公主说话。

    棠华吩咐赶车人:“调转方向,我们先去帮姐姐解决她的问题。”

    百叶公主在马车外,与谢春山对视一眼,她狡黠笑,对谢春山眨眨眼:看吧,兄长嘴硬心软,一边骂姐姐,一边还是要帮姐姐的。

    谢春山随意笑了一下。

    事后想起的时候,他恨自己当时没有为此多算一卦。他若当时留心算一卦的话,也许一个月后,事情就不会到那一步。

    --

    一个月之后,棠华几人帮完云升公主的小忙,终于回返到了王都。他们还未进王都,站在城楼外,看到的不是百姓欢迎,而是魔气冲天,火海漫扬。

    扶疏国的王都,被魔包围了。天空灰黑,各类魔物在天上密密麻麻地俯冲。而结界严实,隔绝了王都向外传讯的所有可能。

    太子棠华脸色一变。

    他身化流水,蓝光如鸿,瞬间冲入结界,进入王都。

    百叶公主颤一声:“发生了什么?王都怎么了?”

    她紧跟着哥哥,迫不及待地一同冲入结界。谢春山心里一沉,跟上百叶的脚步:“殿下小心。”

    玉无涯一个凡人,最后才从车驾中走出。她煞白着脸,握剑的手微微发抖。但她毫不犹豫地走向前,脚步不停地踏入结界。她进入结界的第一瞬间,一个魔物就朝她扑来。

    半人高的怪物,口流长涎,用饥渴的眼神看着她。

    玉无涯凌身跳起,灵敏身子仓促躲开那怪物的一次袭击。她滚到路边,被什么绊住,而她低头一看——森森白骨,血流成河。

    不远处的街头,还有几只魔游走着扑在一个已死的人身上,啃噬骨血,吃人血肉。

    玉无涯快要无法呼吸。

    她从地上爬起,奔跑起来:“爹,娘!爹——”

    ——王都怎么了?王都被魔包围了,王都的人还活着吗?

    玉家还在么?她爹娘都是修士,他们不会和凡人一样无能为力地死,对不对?

    玉无涯跌跌撞撞地在街上奔跑,一重重魔从天上地下钻出,向这个活人扑来。而比她更早进入这片地方的其他几人,已经和魔战了好几轮。

    谢春山护着百叶,百叶第一次和这么多魔作战。寻常街道巷间死了太多人,他们已经看不过来。而百叶追着棠华,看她兄长在前一路疾奔。

    棠华即使因伤重而一直在休养,这些低等魔又岂能阻拦他?所有试图拦他的魔,都在一击之下崩塌消失。棠华行得越来越快,衣袍在风中猎猎扬纵,一路赶向王宫。

    在即将进入王宫之前,他突然停了下来。

    大火燃烧,火焰中,白骨鲜血已经不再新鲜,这里更稀奇的人,在进入王宫前的空旷广场上,密密麻麻,死尸遍地。而太子殿下看着的,则是万千尸体中,跪在最中间、身上已经不成样子、还在被魔啃噬的一具尸身。

    这个尸身,低着头跪地,怀里紧紧搂着另一个奄奄一息没有生气的妇人。那些围在四周的魔,便只能吃他的尸身,动不了他怀里的。

    百叶公主和谢春山冲破魔的包围圈,跑到了这里。百叶在看到这一幕的刹那间,目眦欲裂。

    她尖锐大喊:“父王,母后——”

    谢春山立刻去看太子棠华。

    太子棠华在施法,烟蓝色的道法之光自他眉心亮到他手中。那蓝光照着他雪白的脸,他施法手势很稳,可他目中空茫无比。在他的施法之下,天上降下大雨淋漓,浇灭那些火焰。

    群魔向几人冲来。

    百叶眼眶通红,扑过去:“我杀了你们——”

    百叶公主从未爆发过这般威猛之势,她和那些魔纠缠,她没有丝毫怜悯心,她再不觉得魔和人一样。这些魔,毁了她的王都,害死她的亲人,她怎么可能不怨不恨?

    明明临走前,一切都是好的。

    明明扶疏古国的王都,不应该有魔敢攻击……是不是因为她和太子哥哥离开得太久了,那些魔肆无忌惮?是不是因为他们的离开,害死了满城的人?

    百叶泪落连连,杀招更厉。想来这位小公主自来受到呵护,还从未对人生出这种恨意。

    而谢春山不去管百叶,他仍看着太子棠华。

    寒风瑟瑟,雨水浇灌,满街的血水汩汩成河,和雨交融在一起。太子棠华一步步走向他父王的尸体。身子摇晃,面容如雪。

    棠华跪在扶疏国国王身前,静静地看着国王被啃得不成模样的尸体。太子跪在那里,与他父王对视。扶疏国两任掌权者,第一次以这种难堪面目相对。

    棠华伸手去触碰国王那已经被咬掉了一半、腐烂的脸,这位太子殿下,低低笑出声,沙哑而颤抖。伴随着这空虚笑声,他眸心一点点泛红,冰雪之意汹涌如屠。

    大雨滂沱,铺天盖地,迷雾生起,笼罩这片天地。

    雨水落进谢春山的眼中,谢春山闭目:从这一刻起,他知道完了。

    太子棠华不会放过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