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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往
    赞干比亚内战彻底爆发的那一天, 无数的中国过境公民与当地华侨向中国驻赞干比亚大使馆求助。

    大使馆从未这么热闹过,也从未这么狼狈过。

    徐南烨正在馆内安抚避难群众。

    以黄巾军为称的反?叛军开着几辆重型武装机车停在了大使馆门口。

    他们的目的很简单,让使馆开门, 他们怀疑有赞干比亚的政府高层趁机溜进了使馆内避难。

    在使馆内避难的都是普通人,听不懂外面的人在嚎什么,却能听到枪火与炮?弹声的含义。

    尖叫和哭泣在使馆大厅内环绕。

    年过半百的大使先生面红耳赤。

    这群叛?军真是疯了!中国使馆都敢闯进来!

    常年在国外任职的大使先生早已不清楚和平二字怎么书写, 使馆是他在这异国他乡中最安全的地方。

    积年累月的工作负荷早已让他身体大不如前, 到如今被气得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直到有人扶着他坐下,才稍稍平复了些心情。

    徐南烨语气平静,我出去跟他们谈判。

    大使先生望着他肃沉冷峻的面容, 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位徐部家的二公子, 初入政途,原本前途大好, 却不知怎么被外派到这么个不安宁的地方来。

    是升是贬并不重要,外派就意味着离开他们安稳宁静的国家。

    人前外交官是多风光无限的职业。

    人后谁都怕一纸调任令从此背离国土, 客死他乡。

    大使先生叹气, 你父亲当初就不该把你派到这里来。

    当大使离职或不能履行职务时, 作为公使衔参赞,同时也是外交代表的主要助手,徐南烨有这个义务履行临时代办谈判职务。

    他推开了使馆大厅的门, 站在了铁栏内。

    个子高挑的年轻男人穿着剪裁简单的白色衬衫,系着灰色领带,左胸上别着黄豆大小的中国国徽。

    就这样站在了比他高出好几倍的武装机车对面。

    徐南烨语气沉肃,中国不主张干涉任何国家的内政, 请你们离开。

    为首的反?叛军跳下车, 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他们不伤害中国人,就是想进去找找有没有他们那狗屁政府的走狗在里面躲着。

    徐南烨不为所动, 仍然用平静却有力的西语让他们离开。

    请你们尊重国际合约,贵国内政变动与我国公民并不相干,大使馆在没有收到两方政府指示前,绝不会开门。

    眼前的男人很年轻,清俊干净的脸,看着约莫也不过二十多出头的样子。

    而反?叛军头目却年近四十,留着一脸络腮胡,当过雇佣兵,做过抢劫掠杀的勾当。

    头目用枪口对着他,再次让他开门。

    徐南烨瞥他,藏在镜片下的琥珀色瞳孔中满是无谓和淡然。

    头目看着他左胸口上的国徽,和他身后正徐徐升起的中国国旗,狠狠地啐了声,骂骂咧咧的扬手离开。

    铁栏外的反?叛军暂时撤退了。

    他们不是怕这几个外交官,也不是怕这座使馆,更不要提那一枪就能击落的旗帜。

    他们怕的是这群中国人背后坚实且强大的国家。

    中国驻赞干比亚大使馆宛如一座结实的堡垒,即使屹立于馆外的国旗沾满了灰尘,也依旧是反叛?军不敢踏入馆内的坚实护卫。

    空旷的大厅里已经挤满了当地华人和入境旅客,外面还有未来得及入馆的中国人。

    徐南烨已经两天没有闭眼,不停有人过来询问什么时候才能回国。

    大使先生扔下电话后神色凝重。

    莫桑比河岸那附近还有一群中国人,听说是个过来拍电影的剧组,现在石桥被炸了,他们被困在河对岸过不来,解放军的直升机现在被扣押在边境口岸暂时飞不过去,首都这边的维和军队走陆路过去需要人带路,谁愿意跟我一起过去。

    徐南烨淡淡说,我去吧。

    大使先生拧眉,出了这个使馆,你的安全就没人能保证了,就算是你父亲也救不了你了。

    我是中?共?党?员,我不是独生,我知道该怎么到河对岸去。

    徐南烨一字一句的说出了自己的理由。

    大使先生最终默认了他的请求。

    旁边有人听到他们的对话,也不知是谁喊了句还有人没进来,要死人了,一时间整个使馆就又吵闹了起来。

    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情绪又变得偏激且疯狂。

    他们质问使馆里的这群外交官和外头的解放军到底是干什么吃的,为什么连救个人都这么困难。

    素来慈祥温和的大使先生彻底发了火。

    他红着眼睛指着其中几个只知道哭闹着扰乱人心的人。

    你们知道我有多少年没有回家了吗?你知道驻守在赞干比亚的军人们又有多少年没回过家了吗?我们比你们更想回家!现在军人们正在努力搜寻剩下中国人的下落,我的同事们在不断的向国内政府请求帮助,希望能够尽早派救援机过来送你们回中国,等你们回去了,你们就彻底安全了,而我的同事们和那些军人还要留在这里继续维和,你们有什么资格抱怨?

    使馆内一下子变得安静无比。

    大使先生擦去了眼睛边的湿润,转身用力捏上了徐南烨的肩膀。

    务必把我们的同胞带回来。

    徐南烨轻轻点头,语气简单却坚定。

    好。

    他的记忆从这里和褚漾交汇。

    坐着并不安稳的汽车,徐南烨来到这座边境小镇。

    他们找到了电话里说的那个剧组,小镇里除了这一个中国剧组,还有少数的中国旅客。

    徐南烨任意推开了一扇虚掩的居民房门。

    如果是普通旅客,应该会因为害怕躲在屋子里。

    他问了一句,有中国人在里面吗?

    眼前的餐桌忽然动了动。

    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居然看到一个小姑娘像只乌龟似的手脚并用的爬了出来。

    小姑娘边哭边说,我是中国人。

    徐南烨蹲下身子,看到小姑娘满脸泪痕,身体还止不住的颤抖着。

    他蹙眉,替她擦掉了眼泪,让她别怕。

    小姑娘用力擦了擦眼睛,擦得眼睛周围的细嫩肌肤都泛起了红,才看清眼前男人的模样。

    很年轻的大哥哥,长得也好看。

    她一下放了心,抽泣着向他哭诉,哥哥,我跟我姐姐走散了。

    徐南烨安慰她,我们会找到你姐姐的,你跟我先到安全的地方去。

    他想带着她离开,门外又是一阵巨响,像是直接要穿破耳膜,徐南烨的耳朵鸣了一下,发出嗡嗡的声音。

    是房屋顶松动的声音。

    徐南烨抱着她重新躲在了桌子底下。

    在不确定门外到底安全与否,躲在这里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小姑娘怯怯的问他,哥哥,你是解放军吗?你怎么没穿军装?

    徐南烨摇头,我不是。

    小姑娘又问他,那你为什么会来救人?

    徐南烨向她解释,我是外交官。

    外交官也要救人吗?

    外交官的职责到底是什么。

    这个职业苦乐相伴,被很多人视为国家的代表,被人尊敬爱戴,对外交官而言是一份浓浓的自豪与骄傲,同时也是压在心头沉甸甸的使命和责任。

    一名合格的外交官应效忠国家和人民,维护祖国和人民的尊严和权益,哪怕不惜倾注毕生的心血,牺牲个人家庭的利益,爱国,忠国,爱民,忠民。

    中国政府为国土内的公民撑起一把巨大的保护伞。

    驻守他国的外交官和军人们为境外的国人与华侨撑起伞。

    徐南烨笑了笑,我现在的任务就是保护你。

    小姑娘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男人入了神。

    她以前看电影,主人公遇到危险时,总是会有帅气的解放军朝主人公伸出手,告诉主人公别怕,他们来了。

    原来还有这么一个职业,也是能够保护她的。

    西装革履,风度文雅,外交官是镜头前多么风光体面的工作。

    他们是国家对外有力的软武器,从周总理开始,国力不断发展,他们的外交话语权才渐渐硬了起来。

    弱国无外交,现在他们终于有了,这个职业不再是心酸和难堪,也不再是被他国诟病的懦弱和无能,而是坚守底线,刚柔并济。

    小姑娘笑着说,那我现在的任务也是保护你。

    徐南烨微微愣了愣,这座不大的居民楼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们确实是应该互相照应的,只是徐南烨下意识不相信这半大的姑娘,怎么能保护他。

    哥哥,你是清大毕业的吗?我爸爸也在清大教书。

    他们躲在桌子底下,小姑娘话特别多,她问一句,徐南烨就答一句。

    小姑娘语气坚定,那我以后也要考清大。

    徐南烨揉揉她的头,好,我等你。

    他们刚做完约定,摇摇欲坠的屋顶终于坍塌,脆弱的空木桌脚支撑不起这样的重量,徐南烨抬起手,下意识替她撑住了即将砸下来的屋顶。

    四个桌脚彻底断裂了。

    在他的手臂快要支撑不住时,小姑娘眼疾手快的站起身,从他怀中挣脱,牢牢地用自己小小的身躯护住了他。

    她年纪太小,根本忍不住疼痛,被砸的瞬间就叫出了声。

    徐南烨的胳膊已经快抬不起来,他咬着牙替她用力推开了身上的水泥块。

    小姑娘的头发里夹杂着无数碎块和灰尘,磕着了她头发下的某块伤口,她痛得要死,却又不敢用手去捂。

    那些棱角分明的小石块侵入了她的伤口,撕咬着她娇嫩的肌肤,痛得近乎让她晕厥过去。

    她的伤口还在不断流着血,看着渗人又可怖。

    徐南烨转而将她抱在怀里,颤着胳膊不断地安慰她。

    小姑娘哭着哭着就晕了过去。

    他也受了不轻的伤,背后还重重压着水泥块,只能勉强直起腰坐在地上,为她提供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形座椅。

    终于他听到了熟悉的中国话。

    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我们来救你们了。

    等再次醒来,周围已经成了一片白茫茫的景象。

    他再找不到那个救了他命的小姑娘。

    只是听说她的家人已经接她回了国,人还活着。

    他松了口气。

    既然回国了,那就代表她彻底安全了。

    没有什么地方比中国更安全。

    徐父听说消息后,迅速将他调往欧洲,这次他没再让这个儿子单枪匹马的赴任,而是将他安排在了徐家旁支经济产业覆盖的英国。

    英国这个国家多雾多雨,连晴天都很少见。

    在即将接任中国驻英国大使馆的大使头衔前,徐南烨选择回国。

    回到真正能令他安心的中国。

    也去找那个小姑娘。

    原本只是想回学校看看老师,却没想到真能遇见她。

    她的婴儿肥差不多都褪了,整个五官都比那时候精致了不少,放在学校,应该是很多男孩子想要追求的女孩儿。

    徐南烨想和她说声谢谢。

    但她好像都不记得了,也不认识他了。

    平生头一次,徐南烨向人打听了一个小姑娘的高中学校。

    她在市区里的省重点念高三,那天晚上他开着车进了学校,去办公室找到她的班主任时,她的班主任只是无奈的告诉他,这小姑娘居然逃课了。

    她有一个那样严肃的父亲,居然还敢逃课。

    班主任说,从我们学校毕业的一个学长今天回校演讲了,他们的关系不错,小姑娘应该是去找这个学长了,你去碧翠亭看看,他们这些小孩儿平常就喜欢往这种黑不拉几的地方钻。

    其实班主任何曾看不出这些少年少女之间暧昧的情愫,但若不影响学业,他们其实很愿意睁只眼闭只眼。

    车子开不进小小的碧翠亭。

    他下了车,但车灯依然还开着,绕过这弯弯绕绕的灌木丛,终于看到了亭中的少年少女。

    都是十七八岁,最美好的模样。

    是朦胧的初恋萌芽,只差那么一层窗户纸捅破。

    车灯的映照下,小姑娘用试探的语气的问眼前的少年,学长你欢迎我去吗?

    那个清秀的少年盯着池塘上漂浮着的几片莲叶发呆。

    车灯照亮他的侧脸。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他说,我很欢迎。

    她会考清大,却已经不是为他了。

    她长大了,却不记得他了。

    他还欠她一声谢谢,她却已经不需要了。

    徐南烨没有打扰他们,而是选择转身离开。

    他坐在车子里发了很久的呆,说不清此刻心里是何种情感。

    或许多年前的执念是对她的感激和记挂,而如今看到少女娉婷,渐渐长成了大人的模样,这些年的想念都渐渐变了种味道。

    也是第一次看到她长大的模样。

    他在国外等了这么多年,仿佛就是为了等她长大。

    徐南烨没有拒绝清大的邀约,如期举办了回校讲座。

    也是奇怪,来听讲座的女孩儿那么多,像是把这一整个春天都带进了教室。

    他就看见了最不起眼的那朵。

    徐南烨终于明白,什么叫做一见倾心。

    因此在她向自己父亲解释他们结婚的缘由时,她脱口而出的一见倾心,谎言竟然无意误打误撞说成了真的。

    是一见倾心。

    也是多年挂念,更是此生难忘。

    人这一生所能经历的所有奇遇,徐南烨都在她身上感受到了。

    如今他终于不再是一个人守着这些回忆了。

    水泥块堆砌的废墟中,徐南烨不再是往常那般儒雅干净的模样。

    他身上的衣服落满了灰,衣袖边是擦不去的污渍,英俊温润的眉眼上也都是斑驳的血痕。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高楼之上的男人了。

    残破和狼狈为他添上了一层更为禁欲诱人的破败美感。

    就像是将一件精致的瓷器狠狠摔在地上,再也不复往日的的矜贵。

    却让人甘愿捧着会被划破手指的瓷片,为他落泪。

    徐南烨的骄傲与清高,全都在这一刻全线溃败。

    已是而立之年,风尘掩去他的真实,他伪装得极好,到如今,终于卸下沉重的担子,低声哭了出来。

    “哥哥,”褚漾心疼的抚上他的脸,替他拭去颊边还残余着温度的血,“对不起,对不起。”

    她不知道自己要说多少个对不起才够。

    对不起这些年将他遗落在时光的洪流中,让他独自承受着这样沉重的记忆。

    对不起她这些年来的任性不自知而对他造成的无意识伤害。

    “对不起,对不起……”

    她的声音越来越哽咽,到最后连发出音节都有些困难。

    像个傻子样光张着嘴看着他哭,缺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别哭,”徐南烨喉结微动,“漾漾,我欠你一句话,欠了很多年了。”

    褚漾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看着他:“什么?”

    男人语气轻轻,像是轻巧的羽毛落在她心间:“谢谢。”

    褚漾茫然的问他:“谢我做什么?”

    徐南烨的唇边挂着浅浅的微笑,声音温淡:“在我最不愿同他人袒露的日子里,在阴郁难耐的时光里,你是我的光。”

    褚漾忽然哭得不成模样,大声抽泣,鼻涕水儿混着眼泪打在衣襟上。

    “漾漾,”徐南烨闭眼,语气带笑,“我爱你。”

    无论是过去曾透过窗隙,从他人梦中窥见,豆蔻枝头的你。

    还是现在彼此温存,哭得快要断气的你。

    亦或是有幸未来,得见白发苍苍,倚座摇椅的你。

    不论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

    碧棺锦衾,黄土白骨,我爱你,只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