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06
    贺译民俩夫妻商量了半夜,从自家那丢了的一万块钱说起,再到她卖房子,替他治病的种种事情,全说了个一干二净。

    “我怀疑我那钱就是张虎偷的,要不然,他能住得起现在的四合院?”陈月牙说。

    贺译民倒不觉得:“张虎跟我一起从部队上下来的,那人胆小,不可能偷钱,咱的钱被偷了,这事儿我慢慢查,那里面还有我妈的6000块呢,你放心,我好歹原来当过兵,一定替咱们把钱找回来。”

    看来,自家那一万块暂时还找不回来,城里头,除了空气啥都要钱。

    陈月牙的意思是哪怕扫厕所,一月有五十块钱是固定的,就去上班算了,毕竟今时不同往日,虽然工厂发的工资少,好歹一月还有点粮油肉票补贴,真要不干,这年月,大批的知青呼啦啦的返了城,城里僧多粥少,每一个工厂门前,只要说有个招工信息,人头都攒的跟苍蝇似的。

    但贺译民可不这么想。

    你想,他原本可是分厂的厂长,就因为一回病,回厂得扫厕所,他怎么可能愿意干?

    “要不行就去问你爸,哪怕他跟咱妈早就离婚了,但你总归是他亲儿子。”陈月牙又说。

    贺译民的父亲贺晃也是清水县钢厂的老领导,不过,早在五几年平反运动的时候,就跟农村的妻子李红梅离婚了,然后在城里另外找了一个读过大学的女干部结婚了。

    用他的话说,就连他的三个儿子也都是包办婚姻的产物,他和妻子之间没有任感情。所以,贺译民三兄弟在离婚的时候,是判给母亲李红梅的。

    他大哥贺德民和三弟贺亲民都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还在村子里,偶尔会去看一趟贺晃,但贺译民哪怕身在钢厂,也从来没去看过他那个亲爹。

    “睡吧,我明天去总厂问问领导们,看我的工作怎么办。”他柔声安慰妻子说。

    男人么,天大的事不都该自己顶着?

    陈月牙叹了口气,把头靠到丈夫的怀里了。

    睡了半年的丈夫突然醒来了,就跟做了一场梦一样,不过,这场梦已经够叫她开心的了。

    超生和贺帅挤在一块儿,虽然超生还醒着,但贺帅已经在说梦话了:“垃圾堆里刨出来两毛钱?我有两毛钱啦,我现在是城里最富有的爷们!”

    “糖,大白兔,水果硬糖,都给我家小超生买买买!”

    这孩子,在梦里他还是个王者呀他。

    爸爸妈妈睡了一会儿,凑的愈发近了,也愈发的亲密了,而且妈妈的呼吸愈来愈急促了。

    超生竖着耳朵,还想听的更多,就听见爸爸好像哭了一样,转过来,反而是妈妈在安慰他:“说不定再缓缓就行了呢,你别太担心了!”

    “我再试一次……”爸爸的嗓音格外的粗。

    超生竖起两只耳朵听着,过了很久,就听爸爸又叹了口气:“还是不行!”

    是因为什么事不行呢,爸爸又是哪儿不行?

    超生伸出自己的小手掌,抚过那一颗刚刚生嫩芽的小须须,咬了咬牙,决定等这颗小须须长大之后,还是继续喂给爸爸吃。

    她要让爸爸行!

    第二天一大清早,隔壁就是一阵欢天喜地的声音:“哎哟,把这大猪头炖起来,今天给孩子们吃猪头肉。”

    显然,隔壁的张虎家这是准备开锅吃那个前阵子买回家的大猪头了。

    陈月牙回头,就见小超生正在悄悄的,把自己二道面的卷饼里的鸡蛋给爸爸的饼子里塞,小手掐完鸡蛋,还得仔仔细细的唆舔干净上面的鸡蛋渣子。

    今天她就煎了一个鸡蛋。

    陈月牙不由的心头浮起一阵难过,隔壁在吃肉,她却连颗多余的鸡蛋都给孩子们拿不出来。

    “放心吧,隔壁今天吃猪头,咱吃五花肉!”贺译民刷干净了自己的胶鞋,穿在脚上跺了跺脚说。

    “你连工作都没有,现在买肉全凭钱和票,哪来的钱吃五花肉?”陈月牙说。

    贺帅刚刚刷好了牙,抓起一块二道面饼子,也说:“我不稀罕吃五花肉,我觉得猪尾巴啃起来最好吃!”

    国营商店和菜市场里最便宜的就是猪尾巴了,外婆送不来肉的时候,贺帅和超生要解馋,都是妈妈赶在收市的时候去买猪尾巴,三毛钱一根,放着,慢慢炖给孩子们吃。

    贺译民昨天晚上努力了半夜都没当成男人,今天早晨起来心情大概也有点不太美妙,本来想安慰妻子一句的,结果妻子直接来了一句:“出门不论干啥,别累着自己,你现在腰可不好!”

    腰不好?

    贺译民的心情愈发的不美妙了。

    当然,这种不美妙也是建立在夫妻恩爱,儿女健康的前提下的,整体他的心里还是爽的。

    今天他得去解决一下自己的工作问题,才醒来,他又疼闺女,就准备带着闺女一起去。

    结果妻子追在后面,又来一句补刀:“让超生自己走路,你腰不好,千万别抱她。”

    这还是嫌他腰不行!

    钢厂是贺译民干过十年的老企业,而燕支胡同里住的,大多数也是钢厂家口大的职工们,步行不过十分钟,他就到钢厂门口了。

    也不找别人,他进门,直接找厂里的宋书记。

    宋书记宋清明,现在是整个钢厂的一把手。

    不过,原来贺译民在职的时候跟他的关系并不算太好。

    一则,俩人在钢厂的发展理念上意见不同,二则,宋清明的妹妹宋喻明,正是他父亲贺晃的后妻,而贺译民在跟陈月牙结婚前,曾跟宋清明的女儿宋思思,有过三个月的婚姻。

    后来宋思思远走北京,贺译民则娶了陈月牙。但是,宋清明和贺晃从那时候起,就对贺译民有很大的成见了。

    贺译民估计,自己才躺下几个月,厂里就把他的档案整个给清了,跟他和宋清明之间这几重子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是人分不开的。

    今天贺译民并没有见到宋清明,据他办公室的人说,他下去调研去了。

    其实贺译民猜得出来,他的思路和理念都很激进,在工厂的经营上,思路一直都是要发展,要让工人们富起来。

    但是宋清明不这么想,他们老一辈的人,觉得工资够花就完了,钢厂的生产线也就那样,能完成中央给的任务就行了,至于发展,算了吧,先出头的鸟儿先死,还是先看看国内别的工厂怎么干再说。

    毕竟几十万人的饭碗呢,要改革好了还好,要改砸,几十万人的饭碗全砸了,那领导们可就是人民的罪人,历史的罪人。

    所以77年了,物价在涨,社会在变,但钢厂的工资就没变过。

    宋清明是想躲他才出去的。

    找不到宋清明,退而求其次,贺译民只能去找厂长胡进步。

    说起胡进步,这人其实是个老好人,占着位置等退休的那种。

    厂里的大事小事,基本上只要能糊弄过去,他就不会出事管,叫大家想怎么糊弄就怎么糊弄,毕竟胡进步已经老了,而且到了要退休的年龄了。

    不过,今天的胡进步,居然全然不是贺译民想象中的那种风格。

    他刚到厂长办公室,居然听见总是乐哈哈的厂长胡进步在骂人。

    “谁让你们把贺译民划到死亡档,还让他去干临时工的,宋小霞,你们人事科到底怎么办事的!”胡进步正在拍桌子。

    站在他对面的,是宋清明的秘书宋小霞,宋小霞正在翻白眼:“关键问题是我们已经划档了,已经把他归到死亡档了,现在你让我们怎么再提档?我们只能把他的档案归入临时工人档案,让他从后勤部自己再往上干。”

    “咱们厂的临时工是不可能转正式档案的,宋小霞,你可别糊弄人,贺译民可是十年的老干部,你让他一个曾经的厂长去干临时工的活儿,你自己觉得丢不丢脸?”胡进步反问。

    宋小霞于心里翻了个白眼儿:“我是按照厂里的规章制度来的,胡厂长,这是厂里的制度,你总不能叫我违反制度吧?”

    胡进步看着宋小霞,能不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吗?

    宋小霞是宋清明的侄女,属于裙带关系才到的人事处。

    在她们这种人看来,几十万人的大厂子,谁当厂长,谁当领导,那就是想尽了办法的拿好处,至于厂子的发展,她们这种人是从来不考虑的。

    原来贺译民有能力,能干事儿的时候,他们没办法动他,等他躺下了,他们就要想尽办法的打压他。

    这么一群人当钢厂的领导班子,就问钢厂它怎么能发展?

    胡进步骂骂咧咧了半天,突然抬头,看见贺译民抱着孩子站在外头,掏出手绢擦着自己额头上的汗,连忙说:“译民,快进来坐,这么大热的天,我听说你刚醒来,身体也不好吧,怎么就来了?”

    贺译民就这样抱着个软囊囊的小闺女进门,一旁的宋小霞可吃惊不小。

    贺译民原来在钢厂,那属于但凡他去哪儿,因为长的太过帅气,小姑娘们追着赶着都要悄悄看的男人。

    而她呢,因为他曾经跟她的侄女宋思思有过三个月婚姻关系的原因,也一直很关注这个男人。

    听说他给撞成植物人之后,大家可纳闷了,她侄女宋思思原本在北京的,也赶回了清水县。而且一下子瘦了好几十斤,看起来简直像个鬼一样。

    也是,哪怕只穿一件军绿色的背心儿,谁能想到这个高大,帅气,英俊的男人前几天还是一个植物人啊。

    得,看他好起来,估计宋思思也应该要高兴起来了。

    “宋小霞,既然厂里因为我的档案问题这么为难,那就把我的档案给我吧。”贺译民看宋小霞一直盯着自己,说。

    胡进步愣住了:“译民,你要你的档案干嘛,我再替你争取争取,你放心,就算分厂的厂长你干不了,我怎么的也给你安排一个车间主任。”

    身为一个老领导,恰逢六七十年代,时代在变,人在变,但工厂不敢变,因为他们守着是几十万人的饭碗,这个饭碗只敢小心翼翼的端着,不敢晃,更不敢折腾,因为怕砸。

    不过,虽然胡进步原来并不支持贺译民,但是他比谁都清楚工厂发展停滞的症结在哪儿,所以他想在自己离任前,至少仍然让贺译民回来,能回到钢厂的领导班子。

    “算了吧领导,我的工作我自己想办法,就不让你为难了。”贺译民干脆的说。

    明摆着的,宋清明那个书记因为理念不合,也因为他当初和宋思思离婚的原因,早就看贺译民不顺眼了,正好他出了事情。

    他早早的把贺译民划归到死亡类档案,就是不想贺译民再回领导班子。

    胡进步一是可惜贺译民这个人材,二是觉得宋清明那样的书记未免太心胸狭窄了一点,手里拿着贺译民的档案,也是直叹气,因为他知道,贺译民都32了,现在出到外面,很难再找到好工作。

    一个15岁参军,23岁进钢厂整整干了十年的男人,组织怎么能这么亏待他?

    但是,档案调度这事归书记管,而且宋清明几乎把自己家的七大姑八大姨全安插到了钢厂。

    他身为厂长,要干点什么事情,困难重重,阻碍重重。

    没办法,他也只能把贺译民从厂里给送出来。

    “译民,以后有什么事情,私底下来找我,只要能帮忙的,我一定帮!组织亏了你,我胡进步可不亏朋友,不亏下属!”握着贺译民的手,胡进步说。

    贺译民接过自己的档案,点头说:“好!”

    于是,他从厂里出来,手里除了小超生,就多了一份档案。

    侧首看怀里的闺女看起来很委屈,小嘴巴抿的紧紧的,那叫一个忧心忡忡。

    贺译民说:“咱们超生是不是也在操心,爸爸从现在开始就没工作了?”

    “爸爸原来并不喜欢在钢厂工作,爸爸的理想也不是当个钢铁工人,因为不论任何时候身上一股子铁屑,铁茬子味儿,而且体制臃肿,工作上有点想法,想要落实起来也是困难重重。爸爸心里特别特别想干的工作其实是别的,但爸爸怕你妈妈不同意,咱们超生说,怎么办?”贺译民一手档案一手闺女,大人跟个孩子倾诉着自己内心的苦恼。

    用微弱的灵力感知着爸爸的内心,超生发现了,爸爸是真的不想再在钢厂工作,他想给自己找份新的,特别棒的工作,但是他怕妈妈到时候会伤心,会不开心。

    那么微弱的灵力,是根本不可能影响到别人的想法的,所以超生改变不了爸爸所处的环境,也改变不了发生的任何事情。

    她想了很久,掰过爸爸的脸,在爸爸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

    两只大眼睛注视着爸爸:找工作,爸爸一定行!

    贺译民望着闺女圆润润的小脸蛋子,突然就觉得,既使她永远张不了嘴巴说话,她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小姑娘。

    “找不到工作咱就不回家,走吧,找工作去!”贺译民说着,迈开了步子。

    前三十年,为了国家,为了组织而活,而现在,组织抛弃他了。

    贺译民的心里对组织并没有怨言,因为组织归根结底还是由人组成的,现在组织里的那帮人,太多良莠不齐,也太多的尸位素餐,都不是他的同道。

    他们抛弃了他,并且带着他曾经哺以血和汗水认真经营过的钢厂,带着组织走向毁灭,估计没一趟涅槃重生,就还得继续这样**,无能,荒废下去。

    但他等不得了,他得给自己重新找一个,他从转业那天,就梦寐以求想去做的工作了。